第五章

    我买了一台二手的拖拉机和一必要的农具,兜里的钱也被我花得差不多了,预计在以后的大半年时间里也不会有任何收益。父母提出负担我这期间的费用,虽然他们没有任何要求,但作为回报,在空余时间也会来到父亲的诊室为他打些下手,为了做好这些,我开始翻看父亲的医书,因为所有的动作和规范,岀面都有明确的标示。我时常来往在家里和成都之间,除了送栓些样品,有时也来跟陈队长一起去看望徐先生,现在我成了鸣翠湾的客人,走在小道也不必再绷紧了神经去关注那些细枝末节以及洞察平静表象下隐藏着的汹涌波涛,因而整个人觉得特别轻松。倒是跟唐志诚的见面特别少了,他现在是一家基金公司的经理,忙于名种交际,走在大街上气宇轩,郑丽艳把小孩留在父母家里,她明显做了健身,那杨柳细腰偎在唐志诚的身旁,象两个电影明星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唐志诚结婚的时候邀我做他的伴郎,我问他伴娘是谁,他说是王若男,于是我回绝了他,那天我特意找了个角落,看到王若男站在T台上踮着脚尖在郑丽艳的头上抹去彩屑,我看到她把婚戒递给唐志诚,然后唐志诚又把婚戒轻轻套在郑丽艳的手指上。我把头埋得很低,生怕王若男突然转过身来迎上我的目光,我也参加了唐志诚小孩的出生宴,只有当唐志诚和郑丽艳抱着小孩过来敬酒的时候我才站了起来,乘机扫一眼,试图发现王若男那熟悉的身影,当我快要坐下的时候,我脸上的肌肉瞬间变得僵直,因为我看到了王若男落寞的眼神。那个曾经喜欢趴在多背上偎在我怀里的女孩,现在正跟我渐行渐远,或许我们以后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有一天唐志诚约我去看他新买的别墅,他滔滔不绝地向我描绘着他的宏大规划,仿佛他的眼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接着他说,我要把儿子接过来,让他跟我们住,让那个老家伙空欢喜一场,那个没人性的东西,他在宴席上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不让我爸爸抱小孩子,他说你身上那么大的猪油味,小孩子闻到了会影响他的食欲。唐志诚为他的爸爸鸣不平,他说要把儿子的姓改过来,可他没说过房子装修后会接他的爸爸和妈妈来居住。

    我现在是一个农民,一个地道的农民,我戴着草帽,两手露在太阳底下,坐在拖拉机上摇摇晃晃耕过一垄,然后把车把板向一边,让拖拉机转一个向,那块地便被我画成了一个圆,犁刀在泥土上划过,一圈圈新土把这个圆挤压得越来越小,地头放着水瓶,我把手机留在了家里。

    吃中饭的时候我翻看了一下手机,几个手机号码被注明了骚扰电话,我不明白居然明确了是骚扰话,为什么还让它打过来,还有一个座机号码,我对此也没有任何影象。吃过中饭我和衣躺在沙发上,我的午睡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这样才不至于影响我晚上的睡眠,正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那个座机号码,我按掉后铃声又马上响了起来,我不耐烦地接通电话,那边是唐志诚的声音,他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作了解释,然后他说他出事了,现在被关在看守所。

    唐志诚所在的基金公司的老板卷款跑路,于是基民们对唐志诚死缠烂打,把他当成了救命的唯一稻草。我从看守所出来后就去找郑先生,门卫是个尽职的年轻人,我说明情况后他让我登记,然后他拿起电话联系郑先生,我听得很清楚,接电话的不是郑先生本人,他说郑先生已经出去了不在办公室,于是我接过电话向他作了自我介绍,并且说明来访的原因,于是对方的语气松了下来,说郑先生正在开会,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见你。

    我等了足有半个小时,门卫让我明天再来,可如果郑先生不想见过,明天也是白来。我今天一定要等到他,哪怕等到他下班我也要把他撞拦着,我送过他一条烟和两瓶酒,他难道连让我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

    我知道郑先生是极不想见我的,他甚至不正眼看我一下,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民,一个已经饿了几天的叫花,这样的人他是不会主动招惹的。

    “郑先生,唐志诚不过是基金公司的员工,现在老板卷款跑路,钱又没进他的口袋,要他来承担责任,未免有失公平。”我说。

    “公平,我的亲戚朋友都被他骗了遍,损失了那么多钱,你让我以后如何面对他们,他春风得意的时候心里何曾有过我,现在却扔下个烂摊子让我来料理,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郑先生说。他的脸涨得彤红,看得出非常生气。

    “造成损失倒是客观事实,可是他没有这方面的故意,他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不过是一种过失,没有达到犯罪的程度,那些人分红吃息的时候不感谢唐志诚,现在损失了钱,倒全怪在唐志诚的身上了。”

    “正经的行当不做,非得要去走那种歪门斜道,我又不是不给他机会,我曾帮他找了一个工作,让他好好地干,可他眼高手低,我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单子,可他却害人家电工差点丢了性命,一查才知道原来他们把一些部件以次充好,恣意降低质量标准,你可知那是犯法行为,赚了一点钱就飘飘然,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你当我不知道当初在鸣翠湾当保安是因为什么被开除的?”

    郑丽艳正在电脑上聊□□,当我坐到她身边时她还是意犹未尽。“我正在请律师办理离婚手续,财产上不会产生什么纠葛,他的房产已被查没,小孩当然归我,长大后他愿意认这个父亲我也不会反对,我这个人很开明的,。”郑丽艳说,她显得很轻松,仿佛打错了一个字,一按删除键,那个字就马上消失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可是你们毕竟是夫妻,而且有了孩子,唐志诚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们帮他一下,大事就会为成小事,让他吃些小苦头也好,就当买个教训,以后就会踏踏实实安安稳稳跟你过日子了。但如果坐几年牢,等于把他给毁了。”我说。

    “不会安稳的了,不离婚我和孩子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拿了别人那么多钱,人家都会找上门来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郑丽艳说。

    我把这一切都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唐志诚,我不想瞒他,我不想让他保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当这种希望破灭后带来的失望对他的打击会更大,他两手平放在桌子上,手指不停地击打着桌面,不过一会儿就平静了下来。看守站在桌子一端,我和唐志诚隔着桌子,他坐那边,我坐这这边,我们是平等的,唐志诚现在是罪犯,我又何尝不是,我未能帮他把好那些关口,现在却已无能为力。我们好久没有这么平等地平静地坐下来聊上几句了。

    他问我最近有没有见过王若男,我说没有,他说王若男也投了我一笔钱,出事后她也来看过我,我以为她出是来要钱的,不过她过来不是为了要钱,而是过来安慰了我几句。

    “要是郑丽艳,要是郑丽艳的钱投在了你那里,你想会怎样,她一定整天催着你,逼着你,不把你逼死她就不会罢休。”唐志诚说,他显然有些激动,我看到他眼球上缀着几缕红丝。“我问她为什么不跟你联系,可她说你是那么的单纯,她不忍心把你卷入那个纷繁复杂,令人窒息的世界,她是含着眼泪离开的,她跟那个男人早就断了,她说他们就象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临走时王若男说她们家正在寻找卖家,如果交易成功,她打算去国外找个地方居住,她说她感觉太累了。”唐志诚说。

    唐志诚被判了五年,那几天我住在成都的一家小旅馆里,等着他临走时见上一面,并且送上一些必备的日常用品,我没有去药厂,也没去过鸣翠湾,就象站台上等车的旅客,怕自己一分心一歪脚就错过了那辆班车。偶尔,我也挤出一点时间考虑些其它的问题,譬如,王若男想出国,可她到底是去美国还是英国,在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拖着那条受过伤的腿又该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她这一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或者会回来吧,也许若干年后我们能偶尔再见上一面,地震时我们相遇了,她喝醉了酒又遇到了我,我们的偶遇肯定不会是只有这两次,可谁又知道呢,不过如果再次相遇一定是物是人非了,想到这,我不免有些黯然。

    一股神奇的力量驱使我打通了王若男的电话,那头王若男诺诺地感谢我还记得她。

    “怎么会这样说呢,我可从来就没有忘记你。”我说。

    “你现在在哪里?”她问道。

    我说这几天住在成都,并说明了原因,我问她有没有决定要去哪个国家定居。

    ”想去加拿大。”她说,“那里到处都是森林湖泊和沼泽,空气特别清新,我的一个朋友得了鼻炎病,在国内找了好多医生都治不了,后来她去了加拿大,才两年,回来的时候她的鼻炎病就痊愈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精神还是肺脏出了问题,我现在总感觉呼吸时有些压抑,考虑了好久,觉得加拿大那样的环境最适宜我居住,先去呆一段时间,如果感觉不错,就在那里定居,我以后也不想再回来了,成都这边也没有让我留恋的东西。”她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抽泣。

    “可惜了。”我说。

    “可惜什么?”王若男问道。

    “我们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说。

    “郭清华你好过分,是你不想见我的,是你不要我了,现在却来埋怨我没有给你见面的机会。”王若男显然生气了,可她的语气弱弱的,就象母亲一巴掌打在顽劣小男孩的屁股上。

    我不敢作声,觉得自己在有些事情上做得的确太过执着,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虚荣心和不切实际的自尊心作怪,我和若男姐也许不会走到如今这尴尬的结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父母生我养我,有些事情我不得不遵循他们的意志,可我毕竟是个女孩,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女孩,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也很想跟喜欢我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走完我们以后的人生路,不管这条是长还是短,是富足还是贫穷,只要在一起,就无怨无悔。可你呢,遇到点小小的挫折就要放弃,我知道你怎样看我,在你心中,我是个过惯了奢华生活的富家小姐,既然没有能力给我荣华富贵,就剩早打道回府,可心里还在为自我标榜的所谓道德高尚而沾沾自喜呢,可是郭清华,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过奢华的生活了?”王若男的梗咽声随着声波一浪一浪向我袭来,打得我手足无措。

    “若男姐,你说让我怎么办,可是你不要再哭了。”我说。

    “你身强力壮,我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又有什么能力让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呢?”王若男说。

    “我想马上见到你。”我说。

    “我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得先问自己有没有能力。”王若男说。

    “什么能力?”我问道。

    “能不能背得动我,现在我可比以前胖多了我。”王若男说。

    我现在除了去药厂很少出门,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些医书,在电脑上写些不想轻易跟别人道来的人生感悟,我还写过几部小说,在里面我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设计人物并编排他们的人生,不过我却从未发表过,因为我觉得每个人都会遇到坎坷,有的人因此跌倒了,有人的则绕过去然后继续前行,而用言语去描述主人公在面临人生转折期间的那段心路历程显得太过肤浅了。我也很少去上千公里以外的服刑地看望唐志诚,因为我不想去面对郑丽艳,并且还得通过细致的言语交流才能了解孩子的生长和生活状况,这个女人就象一台没有血和肉的精密的计算机,点滴的得失都算计得清清楚楚,而唐志诚,似乎只有在听到孩子的消息时,我才能从他的身体和眼睛中看到一丝人生的活力。

    只有在夏天清凉晴朗的上午,当雷声在远处山谷里突然响起,驱赶着乌云翻滚而来的时候,当雨点打在布满芦苇的浑浊的小河里,当屋瓦上噼啪声响个不停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唐志诚正拎着鱼竿向屋子里冲来,他的湿衣服全都沾在身上,头发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淋在地砖上,而我就跟在他的身后。

    早上,当我还在厨房做早餐的时候,一群大人正在榆树底下逗弄学步的小孩,树上的知了扯着喉咙大声嘶吼,我突然听到一阵噪动,“郭清华,你儿子过来了,他让你给他抓知了呢。”那是王若男的叫声。

    全文终

    2024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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