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条子身上的服饰,看起来是古代从事劳作的人们所穿着的样式。服饰的材质有些粗糙,也许是用普通的麻或者粗布制成。颜色极为朴素,或是经过了年月的磋磨和劳作的磨损。

    六爷眼尖,他直接发问。

    “生前可是河工?”

    “是被溺死的冤鬼?”

    两个关乎身份的问题,那水鬼都是点头默认。

    又经过一番问询,初步了解到水鬼生前那个时代,小濉河上发生的旧事。

    大概一千多年前,小濉河因为泥沙淤积,沿河百姓屡遭水患。当时负责河道治理维护的地方官员,组织大量河工劳作,修筑堤坝、加固河岸、疏浚河道。

    可命运往往难遂人愿。

    某一年汛期,河水陡然猛涨,一时间水患无穷,百姓们苦不堪言。然而,地方官认为犯洪灾是因为河神在发怒,就将当时农闲被征调的一批临时河工,全都生投河中,以祭祀河神。

    白条子讲至这里,便目露凶光,为自己的惨死悲愤发作。他们本事老实的农民,却被当时的狗官和贪财的祭司,一起推进了河中活活淹死!

    因为祭司做法,他们的怨气更是久久不能抚平,只能年复一年的游荡在水域,永久不得转世!白条子越想越恨,身体散出森森怨气。

    “当时的一批河工,应该不止你一个化鬼吧?”

    六爷抓住其中的细节,在地板敲了敲烟袋,给他警示。

    白条子收回凶相,双目又聚起怖色,语气放弱。

    “他们……他们都被蜘蛛啃食了……”

    张真言想起在石料厂地下看到的鬼母蛛,不觉同情白条子的遭遇,死的不安生,死后还受折磨。

    鱼九倒是验证了自己当时的猜想,她双臂交叉在胸前,居高临下看着水鬼。

    “只留你一个在厂外放哨?”

    “是……朱姨让我防着村民。”

    三人都想到了穿着保安服的短发胖女人,控制鬼母蛛的饲主。

    “是不想厂里的事情被人发现吧?”

    鱼九前倾身子,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那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屑,她的眼神锐利如剑,直直盯着白条子,仿佛已经把他看穿。

    白条子感觉到了无形的压迫,他不敢直视眼前的女子。

    鱼九又把语气放和缓,蹲下身子,继续直视他泛着鬼气的丑陋面容:“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们度你去幽冥。”

    那白条子才睁大了漆黑的鬼眼,看着鱼九信誓旦旦的样子,才缓缓开口:“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附近的妖物和孤魂野鬼,这两年逐渐都不见了……”

    “起码小河村附近的……全都不见了。“

    “朱姨只让我在河域走动,其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白条子像是说完了,没再言语,缩在地上看着鱼九,又幽怨的看回六爷。

    六爷将手里的长杆烟袋往地上重重一敲,发出一声钝响。

    他苍老的声音里充满威严:“妖鬼去哪了?”

    ”肯定都被抓取喂蜘蛛了!肯定是这样的!“

    白条子连忙说完,看到老头沉默不语,似是不满意这个回答,他又垂头沉思。

    ”我想想,我再想想……”

    “他们好像有提到什么祭什么炼的仪式……”

    “祭炼仪式?”

    张真言在门口站的脚酸,听到这里倒是问了一句。

    透过湿润如水草一样的批发,水鬼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和老头还有年轻姑娘身上洋溢的灵力气质不一样,这少年看起来纯良无害,与普通人无异。

    他没理会张真言,继续看向六爷,点点头又摇摇头:“朱姨说过那什么仪式,但我离得很远,没听清楚……具体的我真不知道了……”

    白条子重新看回不怒自威的老头,跪步向他移了两步,竟然磕起了响头。

    他知道在场的三人中,属这老头灵力强大。

    “这位爷!该说的我都说了!念在我死的如此冤屈,请送我早些解脱,去地下喝那孟婆汤吧!”

    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他便低下脑袋,听候发落。

    鱼九倒是站起身,轻轻一笑:“你这鬼身能维持千年,想必也害过不少人的性命吧。人身算是死的冤屈,鬼身,可算不得冤。”

    白条子浑身一颤,像是被戳穿了肮脏往事,正欲辩解,面前的老头也站起身来。

    六爷倒是爽利,也不去戳水鬼的糟烂事,只说了一句:“我度你去鬼地。”

    在白条子的磕头感恩声中,六爷将自己的包裹打开。

    人形烛台、黑符咒纸、六铃师刀、女子嫁衣。

    六爷身披嫁衣盘坐地上,坐在白条子面前,他将物件准备好后,手握师刀闭目入定。

    鱼九将旅馆里备着的一瓶矿泉水打开,给六爷和白条子的范围浇了一圈水迹,就退回门口和张真言站一块。

    张真言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

    咒语吟唱,水幕乍起。

    六爷闭目振刀晃铃,却只见铃动、未听铃音。

    本来跪坐俯首的白条子却逐渐变得半透明,伴随如同蚊蚁低语的极低的咒语吟唱,身形发生了变化。

    犹如蛾虫羽化,他原本鬼气缠身、披头散发的水鬼样貌,逐渐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他生前的干净模样。

    劳作所穿的白布褂子,盘得好好的扎发,重新有了血色的双手双臂,还有全身都不再死人白的糙黄皮肤……

    “仝大雨?”

    六爷蓦的睁眼,注视前方,目光像是穿透了水鬼,将它的鬼身全部洞悉。

    白条子浑身一震,继而露出和善感激的笑容,那是他的名字,做野鬼千年之久,竟然有再听到的一天。

    六爷见水鬼应下名字,继续念起抚平心灵的咒语。

    名叫仝大雨的水鬼,默默落下两滴清泪。

    在这间小小的旅馆内,奇异的水幕在他周身旋转交织,逐渐出现他生前的一幕幕回忆。

    看到水幕上显现出近乎遗忘的为人时的画面,仝大雨留恋的看着,身体却开始如同光的碎屑,逐渐消解。

    张真言原本看着白条子的变化发愣,他突然察觉到什么,惊讶的看向六爷。

    六爷的双眼,竟然从略带琥珀色的黑瞳人眼,陡然变成如水如天一般的清澈蓝色。

    那双水蓝色的眸子,似真亦幻,像是世间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倒影在其中,吸引他去探寻。

    张真言的精神一瞬间变得恍惚,在眼前编织变幻的水幕上,他居然看到了毛山道观,道观里的三清祖师塑像慈眉善目,山鬼娘娘塑像突然活了一样,从泥胎中走出领着虎豹笑着看他……

    场景又重新变幻,他好像看见了毛山的林道中,正在踽踽独行,身披晨色赶路下山的一道清瘦背影……

    那好像是师父离开的背影……

    “哎,别盯鬼眼看。”

    鱼九看到张真言双眼怔怔的痴呆样,在他身侧轻声提醒,快速抬手朝他腰间掐了一把。

    张真言这才回神,吃痛的看向鱼九。要不是房间里的景象太过震撼,他一定会叫出声来缓解痛楚。

    看到鱼九黝黑的圆眼,他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

    “六爷开的鬼眼,是给鬼看的。你要是陷进去,会、死、的。”

    鱼九小声跟他解释,语气却斩钉截铁。

    张真言连忙抬手挡住眼睛,又漏出一条缝,不敢去看六爷,只敢看即将消失的白条子。

    而仪式已经完成,不等片刻,水幕和水鬼全部消失在了半空。

    那名水鬼、白条子,生前叫仝大雨的河工,已经离开了地上世界。

    张真言这才把挡眼睛的手放下,小心翼翼看向六爷。

    六爷的双眼,已经恢复了正常。

    “真的会死吗?”

    张真言弱弱发问,他怎么感觉,从鬼眼中看到的,不甚可怕,反而是他以前经历的日常景象。

    “不会,刚吓你的。”

    鱼九见仪式完成,上前扶着六爷坐回床边,又去收拾地上的物件和水迹。

    她一边收拾一边警告张真言。

    “但鬼眼看久了,人迷失在真真假假的画面里,会变成疯子的。”

    六爷因为开鬼眼度鬼身,消耗灵力过大,交代鱼九去买饭,直接躺倒在床上准备休息了。

    收拾好后的鱼九,便拉着张真言出了六爷的房间。

    张真言满脑袋问题,他赶紧问鱼九。

    “什么真真假假?我看到的都是以前发生的呀!”

    鱼九认真问:“那你说说,看到了什么?”

    把刚刚从水幕上看见的画面告诉鱼九,鱼九便没好气的质问他。

    “我看呀,你已经快疯了。”

    “山鬼塑像是泥做的,还能活了不成?”

    “你师父下山的画面,那是你见过的吗?”

    “之前不是说,你师父是不告而别的?”

    “那都是你亲眼见过的?”

    鱼九不想再多费口舌,她径直往楼下走,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买饭要紧。

    张真言赶紧跟上鱼九,心里才恍然大悟。

    他差点就把水幕上的都当真了!

    看来这鬼眼的力量,看起来柔和美好,还真是影响心智啊!

    张真言对水族鬼师再次肃然起敬。

    看到鱼九已经走远出了旅馆大门,他连忙加速去追。

    “鱼九!等等我!我也饿啊!”

    坐在前台的旅馆老板,正在看着报纸打发时间,抬头看到两位年轻住客一前一后出门,身形看起来比进店时精神不少。

    他不经心里感慨,年轻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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