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无根水泼得愈发酣畅,散兵认认真真在庭院四周画符布阵,无法撑伞,他不多时就被淋得湿透,四肢百骸一阵阵发冷,关节几乎要被锈蚀。

    说实话,他也是头一次对上这种千年的大妖,心里没多少谱,远不如表面上表露出来的那么镇定从容。他所能做的只是做好准备应战。

    当他在院子东南方画完最后一笔阵法时,冷雾骤然加浓,阴风乍起,夹着雨丝狠狠刮过他的脸颊,如战旗挥动。

    可就算如此大风也没有刮散浓雾,三步之外,人物皆不可见。

    散兵凝眉辨认,向北挥鞭一抽,雷光劈开稠夜,冷亮到刺目的白光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细腰宽胯的曼妙身影。

    “修道之人,为何不知死活呢?”声音空灵又娇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散兵嗤笑一声,又是一鞭:“非人之物,我瞧你才是不知死活。”

    梦娘的身影失去浓雾遮掩,清晰地暴露在滚滚怒雷之下。女人望向他的眸光闪了闪,柳叶似的眉一挑,嘴角勾起耐人寻味的笑:“没想到……居然是故人之子啊。”

    “哦?”黛蓝色中浮现丝缕危险的冷意,“你认识那个女人?”

    梦娘刻意歪头,咯咯娇笑一声:“唔……其实也算不得故人啦,毕竟也只有几面之缘。不过我同她身边那只狐狸交情尚可,也算帮过她们一次,那时候你还是三岁左右的光景呢,不及我腿长。”她笑眯眯地伸手在大腿根处比划了一下,惹得少年脸色愈发阴沉。

    散兵沉沉出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你到底想说什么?”

    梦娘被打断也不恼:“诶呀,真是无礼呢。若她们还在世,你应叫我一声梦姨,我一个做长辈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可小国崩却是要来杀我……”

    “那个名字早已被我舍弃了。”冷雨浸淬少年精致的眉宇,散兵不耐烦道,“妖物就是妖物,我可没那么多七大姑八大姨。”

    “妖物就是妖物?哈哈哈哈哈!”梦娘粲然笑开,鼓起掌来,“说得好呀!但妖物尚且存于六界之中,不为恶时也受天道庇护,可若有人本不该存活,连妖物都不如呢?”

    “雷电影请我教她一个梦貘一族的术法,你猜猜,她学那个做什么呢?”

    梦貘一族善借梦境篡改他人记忆……散兵拧着眉眼一言不发。

    梦娘见他没有理会的意思,只好遗憾地摇摇头,嘴上还不住地嫌弃:“想那狐狸性子有趣,雷电真也算得上温柔体贴,怎得你偏生像了那个呆板沉闷的雷电影?那我告诉你吧,她都是为了你哦——啊!”

    雷光隐隐的长鞭在女人姣好的脸颊上烙出一道形似蚯蚓的血色长痕,因为出手过快过狠,甚至未见出招收式,空气中就弥散开皮肉焦灼的气味。

    “别跟我提她。”散兵眸中冷意和怒火乍现,“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梦娘被抽中的半边脸颊迅速肿胀扭曲,人面和兽首不断变化着,好似在争斗一般,最后定格成半人半兽的狰狞。

    雨越发大了。

    狂风怒号里,她咧开嘴,女人的半边是盛怒,妖物的半边是阴毒:“真的吗?小国崩,你是真的不想别人提起她吗?”

    松垮盘起的发丝被吹漫,梦娘那几乎要垂到脚踝的青丝在风中猎猎如网。

    “让我来帮帮你吧……”

    “帮你看清,你内心深处最悲恸,最不愿醒来的美好。”

    窗外忽然传来渺远空灵的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荧下意识想开窗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又想到自己只能给散兵添乱,伸出的手臂僵在空中。

    “叮咚!梦娘已经现身,在此友情提醒宿主,剧情正式进入中期,原著中女配在中期与后期过渡之时死去,请您合理安排任务进度。”

    “您目前的任务进度为:主线任务(25/100)支线任务(20/100)”

    “梦娘是您面临的第一个带有危险性的妖物,鉴于原身没有在此丧命,所以此次危机中我们会为您全力提供帮助。”

    荧:“全力帮助?那你能不能直接帮我搞死这个梦娘?”

    系统:“……”

    系统:“梦娘是您面临的第一个带有危险性的妖物,鉴于原身没有在此丧命,所以此次危机中我们会为您适度提供帮助。”

    荧:“……”

    她揉了揉额角:“你还是闭麦吧。”

    系统静音了,房间里又只剩下荧和那个昏睡不醒的千金大小姐,一时间寂静得呼吸可闻。

    梦娘现身,剧情走到中期了……荧晃了晃神,开始回想原著的剧情。

    原著中,除了空和刻晴、荧和散兵这两对搭档的目标是梦娘,其实还有很多同门也被指派了绞杀梦娘的任务,男主角在误打误撞找到梦娘后给同门发了消息,前来的人不少,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深陷梦境,最后只有空一人醒来单杀了梦娘。这是因为在《凯风引》的世界中,结界阵法之类的咒术以气息来区分闯入者。空坠入美梦无法自拔,而刻晴在此之前受过伤,空曾输送功力给她疗伤,致使她身上沾染了空的气息,她才能潜入空的梦境结界而不受排斥。

    这方法听起来简单,但寻常修仙之人——哪怕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也几乎不会让自己体内存留他人的功力和气息,故而梦娘手下无人生还。

    那现在,空和刻晴换成了她和散兵,她能进入散兵的梦境,然后成功地唤醒他吗?

    “叮咚!能哦,宿主不用担心。”系统突然冒头,“经过系统检测,您身上有散兵的气息哦^_^”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荧愣了愣,余光瞥到手腕上一闪而过的银光。

    是因为尘响吗?

    她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系统适时出声:“经检测,角色「散兵」已经进入梦境阵法,请问宿主是否前去唤醒?”

    不是吧,她还以为他能多撑一会儿的!好歹也是杀穿了槐妖加一座楼的人,怎么转眼就挂机了!?

    “我要去。”她想都没想一口应下来。废话,他现在只有她一个队友,她不去救他,他不就得等死吗?

    “好的^_^正在为您传送……介于您的主线任务进度大于等于四分之一,系统将赠送您一次观察机会,助力您破阵。”

    等等,观察是什么意思?!荧刚要提出疑问,可惜系统效率极高,白光一闪,再次睁眼,闺房已然变成了露天演武场。

    这系统的升级真的很像南极贱畜的升级,优点也给优化成缺点了,荧无语了几秒,很快收拾好心情开始打量四周。

    浩荡无垠的落雨被清浅日光代替,虽说看得出这里是演武场,可四隅却栽种了连绵的樱树,落英缱绻飞舞,冲淡了庄严的肃穆。万籁俱寂,只有演舞台上站了两个紫色的人影,一大一小。高挑的女人她曾经在恒常一梦里见过,孩童一看就知道是小时候的散兵。

    荧刚被传送进来,大咧咧地暴露在台下,她连忙找了棵树躲藏,结果发现台上那两人根本连个眼风也没给她。

    他们好像看不见她。

    荧试探着走出树荫,朝演武台那边小小挥了挥手,发现的确如此。

    这就是系统说的观察?那她还躲个什么劲。荧直接大大方方凑到演武台下,近距离仔细看那一大一小。

    小散兵脆生生开口:“母亲,叫我来这儿做什么?”

    得知散兵就是恒常一梦的关键角色之后,她曾猜测过散兵同那个梦中女人的关系是母子。现在散兵的梦境正好印证了她的猜想。

    此时的散兵一脸稚嫩,约莫五岁的样子,小脸蛋白嫩嫩肉嘟嘟,大眼睛水灵灵圆溜溜,看上去又乖又机灵,荧简直想仗着她可以隐身上去rua两把亲两口。

    “国崩,从今日开始,我教你雷电家的刀法,可好?”紫发女人出声,打断荧对小正太的狂热凝视。

    荧:……

    荧:虽然我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别人一本正经念这个堪比狗蛋的名字我是真的会笑。

    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毕竟她在第一章里发过誓了,哪怕他叫狗蛋她都不会笑他,更遑论国崩比狗蛋还略逊一筹。

    小散兵,不,小国崩一弯眼,绽出一个软糯的笑意来,荧刚要在心里狂呼天使,却听见他奶声奶气道:“不好,我觉得用刀的人都好粗鲁,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刀。”

    荧:“……”

    紫发女人:“……”

    小天使模样的小恶魔露出尖尖的虎牙:“我想学鞭,不可以吗?”

    女人哽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介于生气和惆怅之间的神色。她好像在措辞如何与不讲道理的小孩儿讲理,但最后失败了,叹了口气冷硬道:“你可以两个一起学。”

    不讲道理的小孩儿把五官皱成一团:“那我会很累的,我不要,我就要学鞭。”

    “不可任性,你现在是少主,将来是雷电家的支柱,怎可不会刀法?说出去岂不是让外人笑话?”女人手腕一反,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凭空出现在国崩面前。

    他叹了口气,大抵晓得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逃不过这一遭,只好无可奈何地提起快要和他一般高的刀,看着女人的演示,装模作样地比划两下。

    这就好比一对一单独辅导,结果名师对上一个笨鸟,这笨鸟不但不先飞,反而窝在巢里咸鱼瘫。

    演示片刻后女人停下动作,转身,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薙刀攥得愈紧:“雷电国崩,你给我去神龛罚跪,一直跪到明日破晓,不许吃饭。”

    “嘁,”男孩扔掉手中长刀,翻了个白眼,“去就去。”说完旋身就走,步履潇洒,稚嫩的脸上满是赌气和不情愿。

    只剩一人的演武场霎时再次安静下来,花瓣撕扯花萼发出万千细密的尖叫,混着飒飒风声,成为婆娑的缥缈。阳光乍薄,云丝蔽日。柔风在繁密枝头间涌动,演武场四周的樱树飘摇着,起伏成海里一片粼粼的波涛,又似翩翩落雨一场。

    女人站在他身后,在花团锦簇的虚妄中,凝望着渐行渐远的小小背影,美丽如泊石的紫眸中逐渐流露出微不可查的迷茫和怅惘。

    荧看着她的眼神,不知为何,心头也跟着一紧。她看看女人,又看看小孩子离去的背影,咬咬牙,跑了上去。

    雷电家很大,荧走得脚发酸才走到目的地,男孩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推开门,从门后捡了张蒲团,骑车熟路地跪在上面,看样子挨罚不是一次两次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依然直挺挺地跪着,身前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尽的灵牌,身后是浓稠到化不开的夜色,小小的身躯像是一道碑,硬生生划开两个世界。

    荧在旁边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想借着隐身好好蹂躏一下儿童时期的散兵,神龛的大门却忽然被人推开。沉重的木门高调地吱嘎一声,宣告着自己春秋已高。

    她被吓了一跳,回眸定睛一瞧,原来是散兵的母亲。她手上提着一个看上去分量不轻的食盒,还换了一身衣物,白底淡紫花纹的振袖让她卸去了白日的威严,显得温柔可亲许多。

    唉,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虽然刚开始话说得重,但是一想到宝贝在饿肚子,还不是巴巴地跑来送饭?

    可是女人一开口就打破了荧方才的猜想。

    她走到散兵的身后,笑着说:“国崩,姨母来给你送饭啦。”

    女人的长相和音色分明与散兵娘亲一模一样,可是因为语气柔软,所以任谁也不会混淆二人。

    方才还脊背直挺的男孩愣了一下,旋即软趴趴地放松下来,转身扑进女人的怀里,搂着腰就开始乱蹭,一言不发地撒娇。

    “好啦好啦。”女人轻笑着摸摸他泛着光泽的长发,找了另一个蒲团跪坐其上,从容优雅地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碟又一碟精致的饭菜和糕点,一样一样摆在男孩跟前。

    菜品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荧看得口水直流,然而男孩只是从鼻腔里冷哼一声,傲娇地垂着眼不去看,睫毛一眨一眨,像雏鸟学飞时扑朔的翅膀。

    女人又笑起来,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这些可都是你母亲吩咐大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怎么不吃呢?”

    “哼,”眼睑掀起来,他定定地瞧了那些饭菜片刻,堇色的眼珠又很快移开,“不是她不让我吃饭的吗?现在又让人做这些……”

    “傻孩子,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爱你。”女人爱怜地抚摸着男孩的脸颊,细白的指流连过眼角那抹天生的红,“这些都是她让我送来的,多少吃一点吧?”

    “真的吗?”颤了颤睫毛,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闪过荧陌生的希冀之光。

    荧怀疑散兵就是为了让人哄他给他顺毛,原来这个狗男人的脾性从小就有迹可循。

    女人眸深欲滴:“当然是真的,骗你的话,姨母就是桂木养的那只八公。”

    男孩闻言咧嘴笑了,慢慢拿起碗筷,夹起一只梅子饭团细细咀嚼起来,只是因为直挺挺跪了许久,动作间稍显滞涩笨拙。

    荧没有错过女人眸中一闪而过的深邃和哀伤,那种神色她很熟悉,和她刚刚在散兵母亲眼中看到过的一样。

    这对双胞胎姐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荧想不明白,而梦境还在继续向前。

    “哟,让我看看,是谁昨儿被罚跪了一夜呀?”

    荧刚从小国崩拉开的门缝中挤进卧房,就听到带着促狭笑意的女声。

    她抬眸看去,粉发狐耳的女人跪坐于窗前含笑睇来,破晓时分的熹白光芒晕染在眼角发梢,让原本柔媚的五官多出几分九天之外的空灵。

    狐妖?怎么会在这里?!

    荧下意识绷紧神经,却又看到男孩波澜不惊的小脸,好似他早已习惯自己的卧房会突然蹦出一只可以化形的大妖。

    “……你出去。”小国崩丢了一记眼刀给狐妖。只是那眼刀没什么力道,显得轻飘飘的。

    他看上去似乎是累极了。不过荧转念一想,五岁的孩子跪一整夜,自然会累,他没有倒头就睡也算是不错了。

    小国崩耷拉着眼皮来到榻边,胡乱扒掉外衣扔到地上,一头栽倒进锦绣被褥里,动作娴熟,丝毫不见外。

    荧有点儿想把地上散乱的衣物捡起来叠好,又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隐身状态,只好讪讪作罢。

    而那狐妖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衣服,唇畔笑意加深,轻巧地越过地上那一团软鼓囊囊,坐到他身侧。

    好屑的狐狸,荧想,小孩子都那么累了,居然不帮忙收一下衣服。

    “衣服随处乱丢,被你母亲和姨母知道了,可是要训斥的哦。”狐妖的尾音总是微微上扬的,听上去愉悦又不怀好意。

    纤长卷翘的睫毛盖在下睑上,投下一小块阴影,男孩闭着眼蜷缩在被窝里,整个人像个玉雪可爱的奶团子,话也说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一股子奶味:“知道也是你告的密。”

    荧的心脏疯狂爆灯:救命,散兵小时候真的好可爱啊!

    狐妖似乎也觉得可爱的奶团子很值得一捏,于是染了豆蔻色的指甲点了点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奶团子陷下去一个小坑,又在松爪的瞬间飞快弹起来,肉嘟嘟的。荧看得心里痒痒,狐妖也从中找到了乐趣,戳得越发频繁。

    补眠被扰的男孩没好气儿地睁开眼睛,一把打掉那只胡作非为的手,嘴唇蠕动几下怕是想发火,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狐妖和荧。

    狐妖戳不到小孩儿了,无奈一挑眉,转而说起正事:“我来干嘛,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替我娘亲当说客呗。”声音又有点儿迷糊,估计是快睡着了。

    “知道你还不快点转过身来。”狐妖亲自上手把他掰过来面对她,“我说话可是很有道理的,值得一听哦。”

    三番两次被打扰的小国崩骤然睁开双眸,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闪淬着熊熊的怒火。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忍耐住了,荧不禁慨叹小国崩的脾气比未来那个狗男人好了不知多少倍。

    狐妖对男孩的怒气视若无睹,自顾自笑眯眯道:“小国崩,你要知道,你母亲、你姨母,还有我,我们将来都会先一步离你而去,所以雷电家的刀法是你无论如何都要学的哦。七家三派的少主和继承人,可没有哪一个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呢。”

    七家三派是原著世界观中的十大名门。七家是包括了璃月钟家和稻妻雷电家在内的七个神传世家,据说这七家的后人血脉中皆有神力,寿数异于常人,通常都有着百岁寿元,甚者可寿延千年;而三派则是以拂世派为首的修仙之门,斩除妖邪,保卫正道,根骨绝佳者或有白日飞升之机。

    原著中的路人甲居然会是雷电家的少主?!那他干嘛放着好好的少主不做,去拂世派当一个小小的弟子呢?荧皱起眉角,把这个疑问记在心间。直觉告诉她,这或许就是将散兵拉出梦境的关键,甚至还有可能是恒常一梦任务的关键。

    现在还叫国崩的男孩虽然年幼,但隐约可以窥见将来散兵的恶劣模样。他朝美丽的狐妖翻了个白眼,对她的话嗤之以鼻:“那你们从其余六家或者三派里抓个孩子回来当少主吧,反正我也不稀罕。”

    天底下的小孩儿都听不得别人家的孩子。荧默默在心里慨叹。这狐妖看上去也不像不会说话的样子,那大概就是故意这么说的了,真是够恶趣味。

    恶趣味的狐妖露出一个十分浮夸的吃惊表情,伸出两根玉指捏住了男孩的嘴,还往上揪了揪:“诶呀,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你母亲听到,她可要伤心许久呢,你舍得吗?”

    要是她语气里的揶揄不那么明显,荧或许会相信她的话。

    被揪成鸭子嘴的小孩儿气急败坏,眸子里怒火滔天,忽而铃声清响,他的腕骨间遽然射出一道细微的银芒。

    狐妖眨眨眼,一侧头躲了过去:“还不行哦,太慢了,尘响分明可以更快。”

    ……尘响?

    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看,荧又转头定睛细细看向男孩腕间,发现那个原先隐藏在层层衣物下的银铃手环,和现在她手上这个一模一样。

    再往后,一帧帧稀疏平淡的日常飞快掠过荧的眼前,像匆匆盛开的花朵转瞬又疾速凋敝。

    美梦美梦,可以是已发生的既定,也可以是未发生的畅想。荧记得原著中男主角空的美梦属于后者,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带着妹妹一起云游四方快意江湖——这种美梦很难唤醒,因为人潜意识里拒绝把未发生的美好事物视作荒诞。而散兵的梦显然是过去的重演,换句话说,要唤醒散兵会相对容易一点。

    系统送她一次观察的机会,也就是说必须等散兵的梦开始重复之后,她才算正式进入梦中,那时候她才能把散兵带出,而现在她只能当个看客,收集一下线索。

    荧只求散兵快点做完梦,然而没想到他这个梦做起来仿佛无休无止一样,就算是日复一日的练刀、练鞭、念书、吃饭、睡觉,哪怕是三天一小惩五天一大罚,他都能梦得津津有味。

    荧先是焦急,但转念一想,心里又咯噔一下,漫开一片浅淡的酸涩和心疼。

    原来这样寻常的日子,在他这里,也是不愿意醒来的美梦了啊。

    她贴着小孩子成长的脚印一步步走来,亲眼看着他从一个不及成人腿长的幼童一点点长高,变成一个清秀俊俏的小少年。

    散兵沉浸在美梦中,荧也沉浸在他的美梦中。就当她也渐渐以为生活会继续这样无波无澜地走下去之时,异变陡生。

    散兵的姨母——雷电真,去世了。

    那座他从小跪过无数次的神龛中,那面黑压压的,他看了无数次,甚至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谁在哪的灵位墙上,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曾在他罚跪的时候偷偷为他送来喜欢的饭菜,会含笑看着他把一碟碟菜和糕点吃光,会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长发,会同他一起无声地凝望那堵由不曾会面的血亲长辈的灵位堆砌成的墙。

    可是如今,她变成了一块崭新的灵位,被珍而重之地摆到了斑驳沧桑的高墙之上,微妙又格格不入。

    她再也不会笑着看向他。

    荧站在凄风阵阵的神龛里,看着一身孝服的小少年跪在望不到头的吊唁队伍之首,挺拔的脊背如松如柏,是之前罚跪从不曾摆出的庄重与虔诚。

    他天生眼尾就带着艳丽的薄红,但此刻不止眼尾,整个眼眶,乃至眼白都泛着血色。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掉下一滴眼泪,只有战栗不已的眼睫和攥得发白的指尖能昭示他此刻的悲痛,就好像他天生不会哭。

    荧不知道他在忍耐什么。

    似乎从她认识散兵开始,他就一直在刻意压抑着自己。看似喜怒无常、随心恣意的举动下皆是精准的算计。他很清楚自己和他人的底线是什么,然后踏着那条底线不彻底地释放。可是积攒的幽怒却越来越多,只怕哪天会崩塌,淹没他。

    但他不是散兵,至少现在不是散兵。总是忍着是会憋坏的,至亲姨母去世,她觉得他应当哭一场,宣泄一下无处散发的悲伤。

    半透明的手虚虚贴到少年的发顶,隔着空气,轻轻摩挲了两下。

    从那一刻开始,她能够从这个跪得挺直的小少年身上窥见未来的影子。

    他练刀时再不会偷懒敷衍了事,念书也不再仗着聪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挨罚的次数越来也少,罚跪神龛更是再也没有过。只是每过三日,他总要主动去跪一遭。荧知道他这是在怀念姨母。

    没过多久,小少年十岁的生辰便如期而至。

    荧以往看小说,无论哪一家的少主过生辰,起码都是大摆宴席,交好世家送来的贺礼如流水一般。而眼前这场生辰宴,或许是因为雷电真刚刚过世,雷电家家主和少主都无心交涉,家宴上只有三人,与山肴海错的菜品相比,显得有点儿落寞。

    吃完撤下宴席后,日头正值晌午,十岁的国崩正要退下,却被雷电影叫住。

    他回身,散落的紫发被长风吹起,日光洒在上面,小少年歪了歪头,唤她:“母亲?”

    上好的沉木梳子顺着宛如绮罗的头发向下,一梳到底,纤瘦到血管凸显的手规矩好四散的发丝,露出他微红的耳尖儿。

    荧看向小少年跟前的铜镜。钴蓝被蒙上一层老旧铜色,却掩不去其中的新奇和孺慕。

    分明喜形于色,可他偏要嘴硬,哼哼两声问道:“向来男子都是十五岁束发,你怎么非要现在给我束呢?”

    八重神子遥遥站在旁侧,代替雷电影回答:“这是提前演练,免得你十五岁时自己不会束发。”

    他不解:“到时候也是我娘给我束发。”意思是何时用得着他自己动手。

    “嗯……”狐狸耳朵抖了抖,她微笑,语气轻快又莫名不舍,“那你就当,是你娘亲忍不住了吧。”

    低垂着眉眼专心梳发的女人对他们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自顾自将打理好的发拢成一束,缓慢又生疏地往前靠了靠,几乎要同他脸贴着脸。

    她抬眸,用那双与他几乎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睛描摹过镜中略显僵硬的小少年,语气柔和地问道:“要高一点,还是低一点?”

    微讶的目光落在铜镜中她的脸上,他渐渐放松下来,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像停栖在梢头的蝴蝶离开前的展翅。

    他说:“高一点。”

    “好。”她笑了。

    在她弯眼的那一瞬间,荧看到她眼角不知何时堆起了浅浅的皱纹,细密犹如腐木上拉出的蛛丝。

    而铜镜里,少年的脸稚嫩宛如新生。

    荧这才发现,雷电真的去世好像压垮了这个威严的女人,将她的脆弱毫无防备地揭开在众人面前。

    雷电影将一条雪色无瑕的丝带从袖中捧出,小心翼翼,仿佛从永夜中捧出一线熹微的光。素手将发带扎紧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黛紫色的眸中闪动了一下,让她右眼下的那颗痣看上去如同泪珠一般。

    荧和他们一起看向镜子里的少年,高马尾梳起,发顶上露出了一点儿白色的发带,像一只雏鸟,敛翅匍匐在上面。

    除了脸上的稚气和希冀,他几乎与她印象中的散兵完全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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