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墨长绸为幕,圆月屏风为背景,五六个舞姬着一袭红衣,绕着中间举着琵琶的金衣乐姬挥舞纤细青绸,琵琶声催,恍若金石迸裂,半空中片片花瓣便潋滟而下,花似蝶舞,人似花舞,倾城一舞便是浮生一梦。那乐姬仍是唱着弹着,舞姬仍是舞着笑着。台上红烛灯明亮,台下观者皆落泪。

    一片花瓣轻盈的落在闻兮的掌心,她似乎从花瓣中看到了一只衰弱的蝴蝶正尝试着振动它美丽的翅膀,然而身似蜉蝣,春生秋死,浮生梦尽矣,奈何,奈何!

    一朝红颜成枯骨,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曲红尘终散场,不知是谁放出了一群蝴蝶,蝶与花齐舞,洋洋洒洒。上官南烟则紧紧搂着闻兮,眼中还含着盈盈热泪。闻兮动弹不得,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细细安慰。

    梦蝶城城主叫萧君,自打当上城主,每每事务繁忙,很晚才回府,今日却提早回来了。上官南烟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笑着拉着她夫君走了。

    在打招呼行礼的时候,闻兮看了一眼城主,乃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肯对着他夫人笑。同心合意,比翼连枝,闻兮觉得他们俩就这样长长相守一生多好啊。

    梦枝带着闻兮来到她的居所。已是暮春时节,杏花零落,铺陈一地如雪。

    此地幽僻,然而从前却是十分热闹的存在。既有丫鬟嬉闹,也有稚子玩耍。梦枝不禁感慨,连饮几坛女儿红。这还是从前她的家人为她酿的,就埋在杏花树下。

    “闻兮,陪我喝!”梦枝有些醉了,却还挺折腾人。

    “对不起啊上仙!我师父不许我饮酒的。”闻兮不好意思道。

    “哼!就这么听他的话……”梦枝埋怨道。

    没办法啊,因为她发过毒誓呀!闻兮点了点头,把梦枝上仙搬到床榻上,给她盖好被子。

    闻兮深呼吸,暗暗道:“闻兮啊闻兮,今夜打起精神来,千万别睡着了。”

    自懂事起,闻兮总是梦魇缠身,据前妖主之言,乃是有一魇妖之魂与她同命相连,众妖为此穷尽办法也不得解决。她想终归没有要了她的性命,便作罢了,只是害怕自己一睡又要好几天才能醒。

    吹灭桌前的红烛,窗前的月色便涌了进来。闻兮想了想,从秘华囊中取出一片花瓣,正是刚刚偶然落在她手心的那片花瓣。她又取出一个流光盏将一缕月光收入其中,放入花瓣,小心翼翼地以灵火炼制,只需半个时辰便得到了一件灵器。

    纤柔的花瓣裹上了一层轻薄的银白,泛着淡淡的蓝光,花瓣边缘却无比锋利,可如飞镖般夺命于无形之中。闻兮在自己这件小巧的灵器上刻了“月华”二字,即为它的名字,然后将它收好。

    闻兮在梦枝的隔壁房间盘腿打坐修习心法。千华门的法术她早已熟悉得七七八八,只是唯有修为强大起来了,才能展现出法术的力量。要想强大修为她只能巩固心法,不断实战。这次下山历练于她而言是个机会。

    夜半,突然有人大喊“着火了”,闻兮打开门,只见不远处火光蔓延,浓烟滚滚。她先去找了梦枝上仙,却发现她的床榻空空如也。

    难道她先行去救火了?闻兮以一个移形换影之术很快来到了火势附近,只闻得仆人们正拉着一个浑身焦黑的女子,女子声嘶力竭地呐喊着,看上去很是悲恸。

    闻兮试着使用灭火咒灭火,可是一点用也没有。看来这不是普通的火。那女子见她来了,抱住她的大腿苦苦哀求:“闻兮,求你救救他,我的夫君还在火场里面!”

    “南烟夫人?”闻兮有些惊讶,只是道,“这不是普通的火,我试试使用修为扑灭。”

    她试着渡入自己的三成修为于掌心,然后挥掌散作一只腾飞的白凤凰,那猛烈的大火瞬间被扑灭大半,点点火光便如只只碎蝶腾空而落,紧接而来的是修为化开的飘扬微雨。火场顷刻化为废墟。

    上官南烟不顾一切地冲进废墟之中,找寻着她的夫君。仆人们不停地喊着城主的名字。闻兮往火场里走了走,挪开焦木,只见一个容貌已被烧毁的男子身躯,无论是身段还是衣着打扮都与城主一般无二,她伸手探了那人的鼻息。还好,还有气。

    上官南烟见势奔来,亲手再三探了他的鼻息,然后搂着那人解脱地笑了出来。所幸,他没有死……

    离城主府整顿好已是第三日,梦枝上仙依旧不见踪迹,因城主的面部烧伤严重,南烟夫人亲手为他做了一个面具。而且历经生死之事,城主终是决定推辞了一切事务,长留在府中陪着夫人。不过,关于那场火的由来南烟与萧君似乎是在隐瞒些什么,缄口不言。

    闻兮心想着那夜的火真是奇怪,为何火势都蔓延起来了好一会儿,她才隐隐约约听到仆人的喊声?按理她应该早就察觉了啊。

    闻兮正想着传信给师父,兴许他知道怎么做更妥帖。突然间就撞上了一个稚子,小孩子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将一张纸条交给她,说是有一位戴着斗笠的哥哥让他来传信,还指了指那位哥哥所在的方向。

    闻兮本想去追,却发现早已没了人影,只得作罢。她看了看纸条上面简单明了地写着“梦枝在恋花坊”。恋花坊即那日表演《梦蝶引》的乐坊,闻兮好不容易找了过去,却发现乐坊已经关门好几天了。据说是乐坊的乐人出城表演去了。

    闻兮偷溜进乐坊中,映入眼帘的是一件件晾在泛黄竹竿上的华丽舞衣,她走过去的时候带过一阵风,那些摆的齐整整的舞衣便如蝴蝶之翼翩翩然扇动起来,美极了。

    又四下翻找了一会儿,她察觉到身后好像有动静。闻兮下意识道:“谁?”由于乐坊空间较为封闭,于是她的声音便也回响道:“谁?”闻兮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正在这时她嗅到了一股芳香,便晕了过去……

    斗笠客从怀里拿出一面金色的镜子照在闻兮身上,闻兮便被吸入镜中。只是他没有注意,那个明明看上去很单纯的紫衣少女却偷偷拉住了他,在她被吸入镜中时斗笠客也不能幸免,一同被拉了进去。斗笠客在心里骂了很脏的一句话。

    镜中世界变幻万千。闻兮就坐在一片青青草地上,赏花闻香,看蝶舞翩跹,惬意得很。一阵银铃铛哗啦啦的响动,她转头一看竟是梦枝上仙。然而还来不及激动,因为梦枝并未看到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眼中的世界。——发如雪的宫寻为她撑伞,她却扬扬手便有千枝花开,万蝶齐舞。宫寻便看着她笑。

    乍回头,又见恋花坊的乐人们载歌载舞,以天为幕,以地为舞台,仿佛化身成了飘舞的蝴蝶,留连花间。

    “别动!”斗笠客持一短匕按住闻兮的脖颈,将她拉到河边道,“安生些,我就不杀你们。”

    “你……”闻兮瞥见他腰上系着一块形如五瓣雪花的灵玉,寻思着这是她师姐舞雪的贴身之物,怎么会在他这里?

    斗笠客看着她紧盯着自己身上的雪灵玉,得意道:“好看不?我家娘子送给我的!”

    “你家娘子是?”

    “千华山的舞雪仙子啊。”

    闻兮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眼前这个戴着一顶破斗笠,胡子拉渣,衣衫褴褛的江湖侠客?师姐怎么可能看得上他啊!

    敢辱她师姐,今日定要那人好看!闻兮趁其不备,解了斗笠客系在腰间的雪灵玉,反手牵制,利刃贴颈,斗笠客猝不及防,顷刻之间,主动权就换了人。

    “如今该乖乖听话的人是你!”紫衣少女故作狠态,威逼道,“快说!将我们困在这里是何用意?谁指使你来的?”

    “是……南烟夫人。”斗笠客叹道。

    “怎么会是她啊?”闻兮瞪大了眼睛。

    斗笠客轻轻挪远了匕首的位置,娓娓道来。

    南烟夫人其实是蝶妖之主。因她痴迷舞蹈,便做了恋花坊的乐人。由于她舞姿卓绝,又有一个唱曲儿的好嗓音,人称“佳人倾城”。

    三年前老城主寿辰,便请了恋花坊前去表演,南烟夫人就是这样被如今的城主萧君一见钟情。为了追求她,萧君还专门为她写了极富盛名的《梦蝶引》。可是直到去年老城主逝世,萧君继位,南烟夫人才接纳了他的心意,嫁入城主府。

    只是可惜南烟夫人从此再也没有跳过舞了,也不再唱曲,只是喜欢看乐人表演的《梦蝶引》,萧君早出晚归,却也很少陪她。两人的关系渐渐疏远。

    “这当中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闻兮有些好奇,明明南烟夫人与城主很是恩爱啊?

    “这个我也不清楚,南烟夫人似乎要去办一件大事……”斗笠客挠了挠头道,“总之南烟夫人救过我的命,我只是听她命令办事罢了。”

    “南烟夫人让我用水月镜困住你们,是不想你们受到牵扯。待她了结此事,自会放你们出来。”斗笠客继续说道。

    水月镜?闻兮略有所思。据典籍中记载,水月镜,亦名“镜花水月”,可使人不知不觉置身于它所造的虚假时空,并囚困于此,难以发觉。就如同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美梦。

    要想摆脱,只能打碎镜子,可如今他们……

    闻兮颤颤巍巍道:“额……我是不是不该把你拉进来啊?”斗笠客重重地拍了下她的肩膀,点了点头。

    怎么办?如果没有人打碎镜子,他们就只能在这里过一辈子了。

    斗笠客又说道:“情况也没有这么糟,镜中存在一生门,可从那里出去。只是,我也不知道生门的位置。”

    “咦,梦枝上仙还有乐人们都去哪了?”闻兮刚刚只顾听故事了,这一转头就发现半个人影都没了,倒是多了许多蝴蝶。其中一只稍大些的蓝色凤尾蝶飞上了她的肩头,又飞上她的鼻子,最后停留在她的手上。

    “梦枝上仙?是你呀!”闻兮察觉道,“你是想说你有办法带我们出去吗?”

    蓝蝶又淘气地飞上她的鼻尖,又飞回她的手心上。是了,那就跟着金蝶走吧。

    闻兮从秘华囊中掏出一张捕梦网,将其他蝴蝶给罗住,然后与斗笠客一同跟着蓝蝶走。很快他们来到了一片花海,一束强光照在他们身上,那即是出口。

    好不容易逃出了镜子,梦枝上仙她们仍是蝴蝶形态,斗笠客拦住闻兮。闻兮急得推了斗笠客一把:“南烟夫人要是做了傻事怎么办?亏你还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斗笠客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锤了锤自己的头,大叹不妙。

    城主府内空荡荡的,一个仆人也没有。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双蝶白瓷香炉中点了一支沉香,上官南烟于铜镜前梳妆。檀香木桌上摆满了金簪银饰、胭脂口红,面具男子宽袍长袖,温柔地为他的妻子梳理长发,描摹青眉。

    锦绣牡丹折屏中映着一个婀娜的女子剪影。玉骚头,红蝶钿,青黛眉,桃花目,明月珰,丹唇启,她换上华丽的金缕舞衣,顾盼生姿。

    南烟抚摸着萧君的脸颊,触上他的木雕金纹面具,两人额头相抵,深拥而泣。

    “你我初见之时,你因我一舞而倾心。后来你为我写曲子、赋新词,现在想来往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真是太美好了……”南烟感慨道。

    “所以南烟,我很高兴能够遇见你。今夕过后,无论生死,我都不要放开你的手。你答应我啊?”萧君凝望着南烟,似在请求。

    “好!我们一同面对。”南烟终是不忍,点了点头。

    一柱香烧有半。南烟起舞步步生莲,萧君吹笛相合。一舞倾城,一笑倾城,一眼入心,半生迷离。

    沉香燃尽,笛声舞步戛然而止。玉笛坠地,发出一声清响。萧君头痛欲裂,体内一股黑气蔓延全身,侵染他双目猩红,面具碎裂,脸上脖颈上的魔纹显现,南烟尝试着抱住他,反被他的力量推倒在地。

    “万蝶振翅——”南烟催动内丹,便有千刃划破她的血肉,点点血光俱化作只只血蝶萦绕着萧君,将他围困住。然后一掌打出了寄身于萧君体内的一缕魔魂,以血为引,将它引到自己的体内。她猛地吐了一大口黑血,然后强稳心神,亲手捏碎了自己的内丹,与魔魂同归于尽。

    萧君终是清醒过来,一点一点爬向南烟……

    闻兮他们赶过来的时候,只见两人十指相扣,萧君抱着怀里已无生气的南烟悲恸欲绝。

    捕梦网中的蝴蝶忽然化作点点灵光,一段尘封的回忆就这样展现在他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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