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郑广元拜访东宫,周惠江招呼郑广元落座,他身后的宫婢接过郑广元手里的食盒,又退回周惠江身旁。

    周惠江道:“舅舅每次来都如此客气。”

    “一点心意,给太子妃的,总不能苛待了太后的人。”郑广元又在敲打周惠江。

    周惠江吩咐宫婢给郑广元斟茶,自己却心不在焉地盯着别处。

    郑广元道:“今日特来恭贺太子殿下,敬灵公主得了位良婿。”

    周惠江屏退左右,问道:“舅舅,你可见过皇姐了?”

    郑广元摇头。

    自从重阳宴赐婚后,周惠澜就以筹备婚事繁忙为由不见外客,连生母的娘家人郑氏也避而不见,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太后的意思。

    郑广元道:“臣虽未见到公主,但从钦天监那里得了消息,十月初十是吉日,宜婚配,礼部已经着手准备了。”

    “十月初十……还有一月……”周惠江在大厅间边徘徊边喃喃自语,他忽然转身问郑广元,“舅舅觉得,陆小将军值得皇姐托付终身吗?”

    “殿下宽心。公主嫁与陆氏,并非坏事,陆氏能为太后所用,亦能为殿下所用。”郑广元道。

    周惠江则叹道:“我忧心的并非陆氏的立场,而是皇姐的安危。皇姐为我屈居梵阳寺多年,如今又要远走边关,我不欲皇姐再卷入朝堂纷争。”

    “依臣所见,公主去边关,偏安于一隅,倒恰恰远离了纷争。”郑广元把热茶推到周惠江面前,“既然公主是为了殿下,殿下更该珍惜公主这份情谊,善待陆氏,纳为己用,以后殿下可依赖的就不止是我郑氏。”

    郑氏是先皇后的亲信,他们关心的是太子的帝位和家族的兴盛。

    朝堂上世家林立,郑广元身为先皇后的弟弟,位及内阁次辅,才为郑氏、为周惠江博得立足之地,但臣始终是臣,不及太后权势滔天。郑氏只关心敬灵公主的婚事是否影响太子的帝位,只有周惠江忧心姐姐周惠澜的安危。

    “舅舅说得轻巧,陆氏忌惮太后,娶皇姐也是迫不得已,怎会为我所用?”周惠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太后留着他,是因为他没有能力反抗,他自己尚且是枚棋子,又如何拉拢陆氏?

    “那殿下便要让陆氏觉得您可用。”郑广元捋着胡子,意味深长道,“眼下便有一个绊脚石。”

    “舅舅说的是——”

    郑广元点头:“殿下一日是太子,便一日是储君,诸将无不听您号令。若是雍王依附太后,太后觉得雍王可用,有改立太子之心,那殿下又该如何自处?趁雍王未成气候,殿下该早日动手。”

    “请舅舅赐教。”周惠江知道郑广元有备而来,他放下茶杯,附耳过去……

    ***

    “摇一摇,摇一摇,神仙梦里无忧恼。”

    “摇一摇,摇一摇,妙手回春百病消”

    “小泽乖,喝了药,娘亲给你糖。”

    “娘亲……”

    周惠泽正要伸手时猝然惊醒,抖落了肩上的披风,秋风卷开了玉案上的书页,吹凉了碗里的药,也吹凉了他鬓间的薄汗。

    他有些冷,委身去捡披风,瞥见了从案上掉落的玉桂糖。那是重阳宴后偶遇佟越,她硬塞给他的……

    “殿下,我不该在您沐浴时闯进去,这算是我给您赔礼道歉,玉桂糖、茯苓饼、上好的药材随您挑。您气度不凡、翩翩公子,应该犯不着和我一般见识……”佟越支支吾吾,她没好意思抬头看周惠泽。

    “拿这些玩意糊弄本王,佟小将军,你认真的吗?”周惠泽道。

    “您犯不着要我对您负责吧?”佟越道。

    周惠泽凑近了,颇有恃美行凶的架势,他生得俊美,双眸如秋水含波,此时眉间微蹙,竟流露出一丝委屈。

    佟越自认为自己不是好色之徒,此时也不得不对自己改观——谁说我不好色,只是没有遇上如此绝色!

    佟越觉得自己此时若再不义正言辞地承诺“我对你负责”,那就是个负心汉、薄情郎!

    佟越还沉迷在美色中,突然手心一凉,周惠泽拿走了她手里的玉桂糖,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多谢佟小将军的糖。”

    周惠泽走到门口又回头:“这事还没完。”

    周惠泽的身影已消失在眼前,佟越还愣在原地,芙云贴心地递上一方巾帕:“小姐,擦擦口水。”

    丢人!真丢人!

    佟越拍着自己的脑门。

    周惠泽端起案上的药,抬头一口饮尽,又拨开一颗玉桂糖放在嘴里。糖够甜,驱散了一些药的苦味。

    “殿下,秦大人来了。”仆役站在门外通报。

    “请。”周惠泽把披风拢上肩头,出门迎客。

    秦平良一身常服,手上提着药盒,见周惠泽进门便迎上去行礼,周惠泽扶他落了座。

    “殿下,安好?”

    “劳秦大人惦念,一切安好。还要感谢秦大人那日在朝堂上为本王解围。”以秦平良在朝堂的地位,他那日一句“碧血丹心,东洲之福”,一呼百应。

    秦平良摆手道:“哪里话。殿下吃住都还习惯?”

    “习惯,父皇、太后有心,本王府上都是贴心人,连厨子做的都是中都菜。”

    “那臣便安心了。”秦平良打量着四周,突然道,“这花草怎么还没修剪,我明明再三叮嘱……”

    周惠泽原本低头饮茶,闻言抬头,瞟了一眼厅外的仆役。

    秦平良察觉到周惠泽的目光,起身作揖道:“殿下久居中都,如今回朝,臣唯恐宫人怠慢了殿下。雍王府的仆役奴婢都由臣亲自打点,未曾假手他人,殿下可随意差遣,今日待他们打理完雍王府,臣就会遣散他们。”

    “秦大人有心了。”周惠泽面不改色,“大人贵为内阁次辅,诸事繁忙,今日为着这点花花草草的小事来?”

    “为殿下而来。”秦平良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枚平安扣,“也为淳妃娘娘而来。”

    “母妃?”

    周惠泽端着茶杯,拨盖的手有一瞬停滞,他认得那枚平安扣,他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平安扣,只是比秦平良手中的略小一点,是他幼时娘亲赠与的,娘亲自己留了略大的那枚,两枚一大一小的平安扣本就是一对。

    “臣本寒士,十年前进士及第,任国子监司业,曾请圣上任用寒门学士,受到世家挤兑,是淳妃娘娘为臣解围。”

    秦平良抬头间仿佛看见了十年前那场雪……

    “姚大人。”

    “哟,秦司业又来了,还是那套‘寒门贵子’的说辞吗?”那人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阶下跪着的秦平良。

    “呵,寒门?粗鄙!”他走下台阶,掸了掸金锦袍子上的雪屑,扬长而去。

    秦平良应宣正要入殿,宦臣扯住他附耳低声道:“是淳妃娘娘让陛下见您的,陛下体恤您天寒受冻,司业大人待会慎言。”

    殿内的地龙烧得旺,秦平良冻僵的手指和酸痛的膝盖渐渐回暖,他义正言辞道:“陛下,科举入仕的寒门学士不在少数,他们有人才占八斗却无缘朝堂,望陛下选贤举能,给寒门学士一个入朝的机会。”

    “朝堂上各大世家哪家不是从先帝起就鞠躬尽瘁,兢兢业业才在朝堂站稳脚步。科举给了寒士入仕的机会,他们该对圣上感恩戴德,怎敢激愤不平?”郑广元驳斥道。

    “若是真如秦司业学富五车,圣上不会屈才。况且,天下之大,建功立业又何止在朝堂之上。”另一位大臣附和道。

    “秦司业苦心为寒门在朝堂博一席之地,有拉帮结派之嫌啊。”殿内非议不止。

    顺平帝不语,兀自批着奏折。

    秦平良久久躬身不起,额间渗出一层薄汗。

    “陛下,臣妾不懂政事,但觉得各位大人都说的在理。”淳妃把研好的墨轻轻推到皇帝面前,“朝堂上皆是肱股之臣,功绩非寻常人家能比。秦先生供职于国子监,有惜才之心,是为社稷着想。”

    淳妃继续道:“雪大路滑,秦先生回国子监路远,陛下让他先回吧。”顺平帝这才拂袖示意秦平良退下。

    淳妃回宫时,看到殿外的石狮下站了一道人影。

    “秦先生还不走?”

    “正要走。方才多谢娘娘解围。”

    雪蹿入秦平良的怀中、袖间、发里,冷得他直打哆嗦,他来时油纸伞被风吹破了,他一手攥着破伞,一手举在头顶挡雪。

    淳妃示意宫女递给秦平良一把伞,她道:“世家、寒门,此一时彼一时。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1]。先生德才兼备,自当前途无量。”

    “会京雪大迷眼,秦先生慢行。”

    ……

    周惠泽放了茶杯,扶起秦平良:“您德才兼备,如今官至内阁次辅,足以慰藉母妃敬才之心。”

    “臣买通了淳妃娘娘生前的贴身宫女,得了这块平安扣,臣感念淳妃娘娘恩情,一直妥帖保管,如今该物归原主了。”秦平良躬身,恭敬地奉上平安扣,“淳妃娘娘是潇城人,臣用得到的旧物在潇城为娘娘立了衣冠冢,也算送淳妃娘娘魂归故里了。”

    周惠泽紧扣着娘亲的平安扣,如鲠在喉。

    “殿下,臣知道您在中都饱受屈辱,但您莫怪淳妃娘娘送您入中都。自顺平帝登基,太后姚氏主政,皇室便子嗣凋零。十年前,大皇子无故落水身亡,圣上宠爱淳妃娘娘,有心立您为太子,却受到郑氏阻挠,三皇子才受封太子。太子有母族郑氏庇佑,太后不敢妄动,而淳妃娘娘孤家寡人,若您为太子,必定是郑氏和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娘娘送您去中都实则保命之举。”

    “我到中都不到一年,太后便急不可耐对别的皇嗣动手了。母妃给贤妃送的安胎药不知怎的成了堕胎药。”

    “淳妃谋害皇嗣,一尸两命,赐白绫自尽。”良久,周惠泽冷声吐出这一句。

    他盯着厅外枯败的草木,寒意直达眼底:“母妃那时已有身孕,怎会下此毒手?”

    周惠泽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娘亲那句“娘亲要你活啊”字字喋血,所以他从纷乱的战火里爬出来,镣铐、枷锁、牢笼都锁不住他活着的欲望,他因怨念而生,仇恨成了他在中都苟延残喘十年的动力。

    “太后只手遮天,戕害皇嗣、谋害宫嫔,臣不忍淳妃娘娘枉死。殿下,臣知道那日朝堂上的泪雨凝噎皆是做戏,臣会陪您演完这出戏,为淳妃娘娘讨还公道。”秦平良愤然道。

    “秦大人大义,我当称您一句先生。”周惠泽作揖躬身道了一句,“先生。”

    “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让娘亲黄泉之下得以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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