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越与周惠泽没有乘马车,皆是一袭常服走在街上。

    “晨间有守卫通报说近日有大批中都流民涌入东洲,他们在战火中流离失所,不愿臣服于西岭,便跋涉千里到了东洲,如今已有不少人到了会京城西门。本王念及中都也曾是东洲的盟友,君王之罪,罪不及无辜百姓。佟小将军在中都也见到了民不聊生的惨状,应该也不忍这些无辜百姓受苦受难,本王想请佟小将军一起为他们布施一些粥饭。”

    “殿下不怕我激起民愤吗?”佟越道。毕竟作为援兵,不仅去得迟,还眼睁睁看着中都没了。

    坊间的传闻,周惠泽也有所耳闻。周惠泽问:“佟小将军无惧刀光剑影,却怕流言蜚语?”

    “中都又不是我灭的,我怕什么?”佟越佯装坦然。

    “中都国君死于我手,他们要杀要剐也是冲本王来。”周惠泽道。

    “我是怕流民暴动,误伤了殿下。”

    周惠泽笑了:“不是还有将军保护本王吗?再者,若是这些中都旧民对东洲有怨恨,这会儿早该把城门口的守卫踩扁了。”

    中都流民停留在会京城外的消息并不是人尽皆知,说明他们并没有引发暴动。

    “中都旧民怨不怨恨东洲我尚且不知,不过殿下倒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佟越瞄了一眼周惠泽。中都战败那日周惠泽一身囚服踏过尸山火海的模样,让佟越至今回想起来都头皮发麻。

    “我在中都虽然受了些苦,但中都好歹养育我十年。”周惠泽道,“况且我在中都时身边有一挚友相伴,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佟越问:“您的挚友也是中都人?”

    “东洲人。当初随我一同去中都,如今,当随中都皇宫付之一炬了。”周惠泽垂眸。

    “殿下,节哀。”

    话音刚落,佟越眼前晃过一道身影,她扒开人群,踩着一旁的推车飞身上了屋檐,最后旋落在一道巷子里,堵住了一个少年的去路。

    那少年约莫束发之年,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手里攥着一个钱袋子,在佟越逼近时,少年想调转方向逃跑,回头却被周惠泽拦住了去路,他惊慌失措,扔下钱袋子,跪在原地哐哐磕了两个响头。

    “饿极了?”周惠泽问道。

    少年颤抖着点头。

    周惠泽拾起钱袋子,掏出几两银子给他:“这够支付你今日的吃食,你需为我做一件事。”

    少年攥着那几两银子,不住点头。

    周惠泽道:“你每日去雍王府领些银两来买吃食,发放给会京城外的流民,他们饿不着,你每日也能买些吃食填饱肚子。”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少年磕了两个头,起身便跑出巷子。

    “雍王殿下倒是个善人呢。”佟越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抱着双臂感叹道。

    “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我也受过,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周惠泽笑道,仿佛他说的不是自己,“何况得了位帮手,你我便可少劳心。佟小将军若肯赏脸,不如先到雍王府用晚膳。”周惠泽道。

    “等等,我……还是想出城看看。”佟越道。

    流民不能进入会京,大多聚集在会京城外的树林,那少年办事麻利,在周惠泽与佟越赶到前就备好了食物。

    “公子,您安排的事都办妥了。”那少年见了周惠泽拔腿便跑来,抬起一张灰蓬蓬的脸咧着嘴笑,额头上磕红的印迹还未完全褪去。少年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他红着脸捂住了肚子,尴尬地抠了抠脑袋。

    “你自己还未吃过?”周惠泽问。

    “公子不计前嫌,赏我饭吃,您交代的事,我不敢怠慢。”少年回答。

    佟越原本走在周惠泽前面探路,手按着剑鞘以防流民暴动,等进了树林里,她的手顿时从剑鞘上滑了下去。

    这些中都流民个个衣衫破旧,神色恹恹,面黄肌瘦,哪还有暴动的力气?

    中都鼎盛时可把东洲碾在脚下,中都人坚信自己秉承天命,可掌天日,所以他们的军旗上绘制了一轮圆日,圆日周边是滚动的云彩。

    中都人曾经挥金如土、穷奢极侈,他们视西岭为穷乡僻壤,西岭国君三番五次亲自协商与中都互市的事宜都无功而返。中都国君至死都不肯相信最后灭了中都的正是自己最看不起的西岭。

    佟越亲眼看着中都的军旗倒在滚滚烈火中,圆日和云彩被烧成灰烬,取而代之的是西岭的飞鹤旗。繁华如过眼云烟,转眼间便化为尘土,仿佛一场镜花水月。

    一个王朝覆灭了,故土上会矗立起新的王朝。

    佟越见证了这场覆灭,中都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心病。

    佟越曾问过父亲:“中都真的没救了吗?就是您亲自挂帅,也不会有转圜之地吗?”

    佟仕明点头,道:“没有常胜的将军,也没有必胜的仗。你救了不少中都百姓,已尽了你身为将军的职责。”

    “若是朝廷的急报再早些,我的马跑得再快些,我的剑再锋利些……”

    可是没有这么多如果,一切迟矣。

    “这位将军,我见过您!”一声喊叫拉回了佟越的思绪。

    “阁下是?”

    “中都霍子扬。”来人伸手拨开了自己额前的乱发,双手在破旧的衣襟上擦了擦,单膝向佟越行了礼,“将军马过中都,是您从西岭兵手里救了我。”

    “我瞧这位将军也眼熟,就是这位将军救了我家那口子!”流民三三两两靠近佟越,都附和起来。

    佟越自己都记不清救过多少中都百姓了,此刻中都流民都围着她,不住道谢。还有人掰下一半馒头塞给她,仿佛自己离开中都后心头久不曾散去的阴霾此刻都能拨开云雾见青天。

    为流民分发完食物,佟越与周惠泽才坐到树下,霍子扬在他们对面捡了块空地坐下。

    “阁下气度不凡,也是习武之人吧。”佟越问道。

    霍子扬答道:“自幼学过些功夫,本想参加武试,可先帝在时,官员只想搜刮油水来修建寺庙讨好先帝,考场徇私舞弊层出不穷,我没钱,便屡试不中。”霍子扬叹了口气,继续道,“如今国破家亡,我便带着这些父老乡亲流亡到东洲,没想到在这里能遇上将军。”

    霍子扬又抱拳行礼,被佟越扶住:“不必谢我,今日的吃食都是这位周公子请的。”

    “多谢周公子!多谢周公子!您二位都是大好人!”流民又对着周惠泽道谢。

    一位老者颤巍巍地递给周惠泽一个完整的馒头,非要周惠泽吃,盛情难却,周惠泽快把馒头送到嘴边时,一旁的老媪道:“公子,您夫人陪您跑了一路也辛苦,你们一起吃。虽然您夫人是将军,在外独当一面,但也需要夫君体贴啊。”

    “婆婆,我们不是……”佟越话没说完,就被周惠泽掰了半个馒头堵住嘴。

    其余人皆起哄,喊着“伉俪情深、早生贵子”之类的祝词。

    佟越噎住了,侧目白了周惠泽一眼。

    流民们过于热情,你一言我一语挽留佟越与周惠泽至傍晚。

    “雍王殿下,今日多谢您带我做好事。见到中都旧民安然无恙,我心安了。”街道安静,佟越腰间的佩剑随着她的脚步铛铛作响。

    “佟小将军不怪我坏了你的战功就好。”周惠泽说的是他勒死中都国君一事。

    “您也是为了自保,情理之中。”佟越冲周惠泽扬了扬下巴,“以后还有这种不花钱、不出力便能做好人的事,雍王殿下多想着我。”

    “公子!”白日的少年气喘吁吁地从身后跑来,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心,“公子,您的东西落在城外了,是霍公子捡到的。”

    少年手心里,是周惠泽母妃给他的平安扣。

    周惠泽对少年道:“这枚平安扣比你白天拿的钱袋子值钱。”

    “我知道……我今天是第一次偷东西。公子,我以后不会再偷东西了……”少年咬着下唇,泪流满面,“我……我只想把我哥葬了……”

    “家中可还有别人?”周惠泽问。

    “没有别人,十年前爹娘便死了,三日前,我哥也病死了……公子,我真的不会再偷东西了。若是我哥九泉之下知道我做这种事,他一定气活不可!”少年掩面哭泣。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以后就叫‘长岁’吧。”

    “长岁……长岁……”少年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

    “长岁常安。”佟越拍了拍少年的肩,“还不快谢过雍王殿下。”

    “雍王殿下?”少年愣神片刻,随即跪倒,“多谢雍王殿下,多谢雍王妃!”

    “我不是王妃。”佟越扶额道。

    “谢谢姐姐!”少年马上改口。

    “叫将军。”周惠泽纠正道。

    “谢谢将军!”少年复又改口。

    “本王替你葬了你的兄长,以后你就是我雍王府的人。”周惠泽道。

    少年喜出望外,抓住佟越的胳膊不可置信道:“我有家了!我有家了!”

    少年蹦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失礼,忙放开佟越:“将军莫怪、将军莫怪。”他掸平佟越被他抓皱的衣袖,咧着嘴对佟越咯咯笑。

    ***

    长岁年纪不大,但手脚勤快、做事麻利,周惠泽看了一下午的书,长岁便一直抱着茶壶候在他身侧续热茶,生怕周惠泽喝了一口凉的。

    “会功夫吗?”周惠泽垂眸翻着书页。

    长岁抱着茶壶摇头。

    周惠泽抓起手边的拳法秘籍扔给他。长岁忙放下茶壶,把拳法秘籍接到怀里。

    周惠泽道:“在我身边做事,需得会些功夫,起码要护得住自己。”

    “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殿下!”长岁一脸认真。

    “嗯。”周惠泽低吟片刻,“看不懂的地方去元安府请教佟小将军。”

    “识字吗?”周惠泽又问。

    “我哥教过我一些。”

    话音刚落,周惠泽就递给他一个空白的小册子和一套行囊笔:“有何要紧事都记下来,到时提醒我。有不会写的字就自己翻书去找,找不着来问我。”

    长岁小心翼翼地把小册子和行囊笔揣进怀里:“说起提醒您,这还真有件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请帖,双手呈给周惠泽。

    周惠泽瞥了一眼请帖封面,上面落款“兄,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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