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越是正儿八经的参将,按理也要上朝。

    朝堂上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垂帘听政的姚太后,一个是顶着郡主之名的佟小将军。太后与龙椅并肩,佟小将军立在朝臣末位。

    佟越不过桃李年华,在风云诡谲的朝堂如一叶浮萍,朝臣都是顾及佟仕明的颜面,称呼她一声“元安郡主”,更多的是不愿与佟越有交集的大臣。

    佟越久居边关,对朝堂事宜不了解,她总是默默听着朝臣进谏,她插不上话,偶尔太后留意到她,也只是询问她可否在会京住得习惯、吃得惯。佟越在会京待了多久,就在朝堂上当了多久摆设。

    因着她站得离殿门最近,她总安慰自己这样下朝能早些跑,上朝来迟了也不会太扎眼,虽然她总是来得很早。

    今日有西岭使臣来访,朝臣都来得早。

    佟越在玉阶下一眼便注意到了周惠泽。周惠泽着玄青暗花朝服,外袍上绣团云虎纹,鎏金滚边,他只在上朝时戴冠,肃静冷冽,光彩宛若神人。

    周惠泽也注意到了佟越,佟越银冠束发,一袭锈红暗纹朝服,银腰带上挂着长剑,她每日都如此有神采。

    佟越取下腰间佩剑交给侍卫,抬眼间,周惠泽正盯着她腰间的郡主腰牌。佟越也不躲,拨正了腰牌将上面的字亮给他看。

    周惠泽朝她微微颌首,遥遥投以一笑。

    等待西岭使臣时,朝堂上一片死寂。顺平帝病病殃殃,繁琐精致的龙袍下是一副消瘦枯槁的病骨。太后一身绛紫团花宫服,一如既往的雍容华贵,压得满朝文武不敢言语。

    太后在珠帘后瞥了一眼顺平帝,出声提醒道:“皇帝,西岭使臣到了。”

    顺平帝这才强打起精神,示意宦臣传唤西岭使臣。

    西岭使臣踏进朝堂时,身后便涌入两列随从,随从在使臣身后排开,每个随从手中都端着锦盒。

    “臣代吾皇拜访东洲,祝圣上与太后万福金安。”西岭使臣行了礼,退到一边让随从奉上锦盒。

    锦盒打开时,里面陈列着各种稀奇矿石,引得百官侧目观看。

    “东洲水产丰饶,但矿产匮乏,而西岭多山地,矿产丰富,以往中都横亘你我之间,交流多有阻碍,现在障碍已除,东洲再无顾虑。臣此次前来,是奉吾皇之命,愿与东洲结下百年盟约,结盟互市。”西岭使臣躬身再次行礼。

    曾经天下四分,北境盘踞北方于关山后,西岭与东洲隔中都相望。如今中都已去,天下三分,西岭与东洲各踞平原两半。

    东洲与西岭需要结盟。

    北境觊觎中都与东洲已久,如今西岭捷足先登,北境眼红不已,必然侵扰西岭。东洲也未强大到独霸一方的程度,何况两者互市,资源互补,怎么看都是双赢。此次西岭使臣来访,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胜券在握。

    “东洲自古以来敦睦邦交,西岭与东洲资源互补,结下百年盟约,天下方可永结宁岁。皇帝,你觉得呢?”太后在珠帘后道。

    “朕也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不如尽快结盟。”顺平帝道。

    决定权在太后手上,顺平帝不过是做个一锤定音的传话人。

    “臣愚见,”秦平良出声道,”既然要互市,不如开辟从东洲直达西岭的新商路,既缩短了来往的时间与路程,也减少了运输的成本,比用以往中都与东洲的旧商路要便捷许多。”

    “这位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会把修建新商路的提议呈报给吾皇。”西岭使臣表示认可。

    “还有一条——”佟越站了出来,“以往中都与东洲结盟,是为共同抵御北境。曾经西岭背靠山脉,北境无法翻越,如今西岭合并了中都,便也面临戍边的问题。为了彰显盟友的诚意,臣提议暂时借兵给西岭戍边,共筑北境防线。”

    西岭使臣沉吟片刻,“这条提议臣也会呈报给吾皇,由吾皇定夺。”

    太后点头道:“使臣奔波劳累,不如暂居宫中,东洲将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各位。”

    “皇帝,”太后忽然想起什么,“趁西岭使臣来访,今年的冬狩提前如何?正好带贵客赏玩一番。”

    “全凭母后定夺。”顺平帝道。

    “启禀陛下、娘娘,”礼部尚书出列,道,“冬狩是大事,需得时日筹备,况且贵客到访,不能怠慢。敬灵公主与陆小将军的婚事在即,恐怕冬狩之事再早也只能提到冬月初了。”

    钦天监监正翻着册子,启奏道:“陛下、娘娘,冬月初二便是个好日子。”

    “那便冬月初二吧。”太后一锤定音,“那便请使臣多停留些时日,以便东洲盛情款待贵客。”

    “有劳陛下和娘娘。下官即刻修书一封呈报吾皇,说明贵国的好意,另外把今日的提议呈奏给吾皇,待吾皇定夺后,便拟好盟约书尽快与东洲签订。”西岭使臣俯身行礼,“这些日子,便叨扰贵国了。”

    宦臣引西岭使臣出了朝堂,百官也纷纷退朝。

    佟越刚出殿就下起了雨,雨来得急,她没带伞,跑到宫门口时,雨势已经瓢泼。

    佟越淋成了落汤鸡,她站在宫门口百无聊赖地等雨停,心中盘算着从会京运往虎门关的冬粮该何时启程。

    “佟小将军,你也没带伞吗?”

    佟越回头正瞧见周惠泽,他在雨中信步而来,雨水冲湿了他的两鬓,鬓发贴在颊边,他却丝毫不乱。

    周惠泽在宫门口停下,与佟越并肩站在檐下。

    “雍王殿下是等人来接吗?”佟越问。

    “无人接。”周惠泽答。

    佟越原本庆幸周惠泽来得及时,闻言把那句“捎我一程”咽了下去,她有些失望

    “待会元安府来人了,还望将军捎我一程。”周惠泽笑道。

    “……抱歉,我也无人接。”佟越赧然一笑,想反问他一句,你看我像有人接的样子吗。

    佟越继续问:“我瞧着长岁办事麻利,他怎么不来接您?”

    “今日上朝,我放他出去玩了。芙云怎么不来接你?”周惠泽问。

    佟越感叹周惠泽记性好,只见过两面,竟记得芙云的名字了。

    “今日上朝,我放她出去玩了。”一模一样的回答后是无边的沉默。

    果然,天下落汤鸡一般可怜。

    “雍王殿下、元安郡主。”闻声,周惠泽与佟越同时回头,卫进忠撑伞而来,袍子不沾滴雨。

    “二位是在等人接吗?”卫进忠问道。

    “无人接。”佟越与周惠泽异口同声,“太傅有人接吗?”

    卫进忠一边感叹他俩一个亲王一个郡主怎么混到这步田地,身边真就没个体贴人吗,一边暗喜,还好我有。

    卫进忠笑弯了眉眼:“有呀。”

    “老卫。”

    说曹操曹操到。

    马车停到了宫门口,沈静慈掀帘下车,手里攥着巾帕,走近卫进忠就要为他擦拭脸上的雨珠,卫进忠见沈静慈下车,忙跨步向前,把油纸伞倾向她。

    沈静慈偏头间,才发现卫进忠身后还站了两只落汤鸡。

    “雍王殿下、元安郡主。”沈静慈莞尔一笑。

    佟越实在害怕她下一步就会问“你们在等人接吗?”于是抢先一步站到卫进忠身边,笑道:“夫人,我俩没人接,可否捎我俩一程?”

    沈静慈笑道:“我正想说呢,我多备了一辆马车,太傅府离宫中近,不如二位先去太傅府换身干净衣服,我为二位沏杯姜茶,莫染了风寒才好。”

    自从卫进忠娶了沈静慈,他就没有淋过雨、挨过饿,沈静慈是人人称道的贤妻良母,不仅把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在外也体面周全,雨天接卫进忠回家,也总会多备一辆马车,以便遇到同行的大臣时能顺手送个人情。

    佟越与周惠泽道过谢,进了后面的马车。

    两人在马车里相顾无言,直到周惠泽咳嗽起来。

    美人多娇弱。

    佟越准备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周惠泽,手摸到领口时发现自己穿的朝服没有外袍可脱,她收回手时,肩上突然一沉,团云虎纹外袍罩在了她肩上。

    “殿下,我不……”佟越拨开外袍的那只手被周惠泽捉住,他的手很凉,佟越抬眸便能看见周惠泽长睫微垂,上面沾着秋雨。

    “佟小将军,”周惠泽趁佟越愣神的瞬间,把外袍重新披到她肩上,“你脸红了。”

    “有吗?”佟越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确实有些烫,“是车里太闷了。”

    周惠泽没再揶揄她,转而道:“今日佟小将军试探得好。”

    周惠泽说的是在朝堂上与西岭使者结盟时,佟越提议借兵戍边一事。

    西岭是后起之秀,戍边是国之大事,一旦北境攻破西岭,西岭成为豁口,东洲也难以御敌,所以说的是暂时借兵,实则东洲的军队会永驻西岭,他们对外是西岭的屏障,对内是盯着西岭的一双眼。

    若是西岭接受佟越的提议,代表西岭是真心愿与东洲永结宁岁,若是西岭拒绝,说明他们早在踏破中都前就已有对策,不需要东洲的援助。西岭已坐拥中都物产,东洲光靠互市无法牵制西岭。盟友间若不是唇亡齿寒,相互依存,那么反水就易如反掌。

    佟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惠泽。

    “打仗的事我不懂,一点愚见罢了。”周惠泽不再言语,阖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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