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簿终于从李成手里落到姚世全手中。

    姚世全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举千斤,捏着账簿的一角纹丝不动。他抬眼扫过卫进忠和秦平良,最后与郑广元目光相接。

    郑广元神色丝毫不肯松懈,他平视着姚世全,那是沉默的挑衅。

    两人对视间便有无声的硝烟升腾,姚世全没想到,平日里与世家势同水火的秦平良,此时也与郑氏并肩,就连平时刚正不阿的卫进忠,竟也愿为郑氏推波助澜。

    姚裴从未向姚世全交代过潇城行宫的事,姚世全也从不过问,他不曾想那些放任自由竟在此刻成了一触即发的隐患。

    姚世全此前没见过潇城行宫的账簿,但他却比任何人都了解亲儿子的为人,种种顾虑在他脑海里百转千回,化作了忐忑与不安,他将那账簿捏得更紧了。

    “姚大人,行宫每笔出入都记得清清楚楚。”李成胸有成竹地道。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攀附权贵的机会,他百般殷勤打破沉默,却只换来姚世全一声冷哼。

    姚世全埋着头,将那捏软了一角的账簿呈给太后。

    太后不接。

    她面不改色地往朝堂上扫视一圈,仿佛一如往常般风平浪静,颇有大厦将倾也岿然不动的气势。

    姚世全起伏不平的心跳亦被这气势按捺住,他赌他的亲妹妹会有万全之策来保全姚氏。

    “元安。”

    风平浪静下是暗流涌动。

    一道指令冷不防砸中了佟越。

    百官皆朝四周转了转头,企图寻找佟越的身影,却没瞧见她的人,只能不明所以地与左右对视。

    佟越从最后列走出,百官这才注意到朝堂上还有这位“将女”,所谓的“元安郡主”。

    她从殿门的方向走来,不急不缓地进入百官视野,一身锈红朝服如一缕红光,缓缓落到入冬后阴冷晦暗的朝堂。

    佟越抱拳立定在阶前,道:“臣在。”

    “陈尚书殁了,姚尚书也不在,你曾自请去潇城督工,行宫的账,想必你清楚一二。”太后把挑子轻飘飘地撂给佟越,“这本账簿,你来查。”

    姚世全愣在原地,身后议论声起。

    明眼人都想得明白,太后这是要推责于佟越。

    佟越心如明镜,若是账有问题,太后有法子把火引到她身上,若是没问题,便说明她包庇姚氏,从此要与姚氏同舟。

    郑广元第一个反对道:“事关国之重事,岂能叫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娃娃染指?”

    “臣遵旨。”佟越却无视非议,抬手就将账簿拨到自己手里。

    姚世全匪夷所思地瞥了一眼太后,却见太后狩猎般敛眸瞧着佟越,如看一头困于牢笼的小兽。

    佟越单手按在账簿上,作势要翻开,在众臣踮起脚屏息观望时,又将手掌覆在了账簿上。她突然转头问李成:“账簿一直都是你在记录保管,从未假手他人?”

    李成担保道:“从未!账簿只此一份,小人吃饭睡觉都揣在怀里,不敢经他人之手。在来的路上,小人都还在核查账目。”

    佟越点头道:“我曾夸过你账记得仔细。你出身户部,这般细致,想必平日里没少受姚尚书教诲。若是陈尚书死有余憾,便是后悔没能把你调到工部。”

    李成喜滋滋道:“小人打进户部就跟着姚尚书,姚尚书瞧得上小人,带小人去了潇城。账簿也早给陈尚书看过了,陈尚书也对小人赞赏有加……”

    佟越就等着这句。

    太后察觉蹊跷,正要出言打断,朝堂外鼓声骤起,如雷声贯穿朝堂,引得满堂回望。

    宦臣拉开殿门,匆匆几步到了殿内:“启禀太后,潇城布政使刘炳之子,刘鼎击鼓求见。”

    朝中低语不断,每个人心里都悬着诧异和困惑。无论是郑广元还是秦平良,都没料想到有这么个人物从天而降,更别说太后与姚世全。

    姚世全死瞪着郑广元,笃定了一切都是郑广元的把戏。

    郑广元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既然刘公子不辞辛苦地来了,想必事出紧急。还望太后准许刘公子进殿……”

    话音未落,殿外便传来急躁的哭嚎。刘鼎已经站在殿门口,高高的门槛将他隔在殿外,他每磕一个头便高喊一句:“求太后娘娘让我见见我爹吧!”

    刘鼎磕了许久的头,额头上分不清是淤青还是尘土,百官还未反应过来,他便猛然扑倒在地上,上半身扑进了殿里。

    刘鼎本就没规矩,也顾不上御前失仪,用一只手勉强支起上半身,眼巴巴望着太后,道:“太后娘娘,过往的事我不与姚尚书计较了,但我爹年事已高,家里的老娘盼他盼得眼睛都快瞎了,求求你,放过我爹吧。”

    太后在百官诡异的审视中强作镇定:“刘公子,这是做甚?”

    佟越上前扶起刘鼎,道:“刘公子,有何冤情起来说,在场诸位都会替你伸张正义,若是所言不实,当心你的舌头不保。”

    刘鼎把脖子缩在领子里,一鼓作气道:“姚尚书在潇城督工时,时常在赌坊赌钱、赌命、赌官位,那日他赌输了耍赖,恼羞成怒砍了我一只手。”

    刘鼎作势跪下:“我爹进宫只是想为我讨个说法,一切因我而起,还请太后娘娘莫迁怒我爹!”

    刘鼎掀起一只袖子,露出一截光秃秃的手腕:“我所言字字属实!”

    朝堂上一片哗然。众人的神色由惊愕到愤然。

    “刘公子,你说这是姚尚书所为?”郑广元趁机捉住刘鼎的手臂,将他受伤的手臂举起,好让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我只是想见我爹……”刘鼎在太后的斜视中渐渐蔫了下来。

    郑广元追问道:“刘大人现在何处?”

    “我……我不知……我爹自打进宫,便再无音讯,家里着急,我便快马加鞭赶来会京,敲了登闻鼓,只为求见太后娘娘一面……”

    “哀家确实见过刘大人,与刘大人相谈甚欢,故请刘大人暂住宫中。刘公子怕是受人蛊惑,对哀家有何误会吧?”太后避重就轻,目光有意瞥向郑广元。

    “那刘公子这只手该作何解释?”卫进忠直言不讳,“且不说这事扫了布政使的颜面,若换做寻常百姓,就能不闻不问,任由朝臣鱼肉百姓吗?太后与刘大人闲谈时,刘大人从未有过微词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明明被质问的是太后,姚世全却也心如乱麻。他原先心疼儿子远赴边关,现下却庆幸他走得早、走得好,正好躲过了多事之秋。

    “姚大人。”卫进忠话锋一转,直指姚世全,“姚尚书是您的幼子,刘公子亦是刘大人的幼子,您贵为御史,如今非但不动恻隐之心,还想徇私枉法委屈了刘大人吗?”

    刘鼎汗流浃背,他只敢盯着地板,声音发颤道:“我只想见我爹……”

    太后只问:“刘公子一路风尘仆仆,面色不佳,现下是在何处落脚?”

    “我……我进了会京便往宫里赶。”这话是佟越教的,刘鼎也如是回答。

    太后半信半疑地颔首,对身后的红德道:“先把刘公子送下去歇息,待下朝……”

    “太后娘娘!”秦平良上前道,“姚尚书欺侮刘公子一事,还望您给个说法!”

    百官皆知太后手段,刘鼎一旦退下,此事便会不了了之,于是皆义愤填膺,讨要说法。

    太后与姚世全顿时如腹背受敌。

    “这里是朝堂而非闹市!”姚世全道,“我儿若是真欺侮了刘公子,本官绝不轻饶,一定带着他登门赔礼道歉。若是单凭刘公子一张嘴污蔑我儿,本官也定要为我儿讨个公道!”

    佟越对太后道:“臣也相信姚尚书的为人,臣愿即刻前往潇城,将那日赌坊在场的人都揪回来,为姚尚书证清白。”

    “你!”姚世全哽住。

    佟越道:“姚大人,这是您的家事,亦是国事。您不好亲自出面,余下的诸位不是不熟悉潇城路线,就是不熟悉行宫事宜。试问,这里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刘鼎道:“请各位大人明察!若是我在太后面前有一句假话,我……我就剁了我另一只手!那日赌坊之事,人人皆可作证,现在赶去潇城为时不晚,大人们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

    百官絮语不止。姚世全慌了神,本就悬浮的心如今更是被掐到了嗓子眼。

    “太后明察秋毫,不会委屈了刘公子。”佟越把账簿夹在腋下,上前扶了太后一把,侧身时账簿正对着郑广元。佟越朝太后道:“臣先带刘公子下去歇息。”

    郑广元的一双眼睛像长在了账簿上,见佟越要走,忙拦住她,“现下的要紧事是查账簿,左右都绕不过姚尚书,不如尽快查清了,好还姚尚书个清白。刘公子,你也不急这片刻吧?”

    郑广元语气不容置喙,刘鼎擦汗道:“不……不急……”

    李成在一旁看了好久的戏,姚裴是他主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姚裴被诘难,他也想尽早翻过这一页。他附和道:“是是是!查账簿要紧!”

    姚氏拗不过百官。

    太后扫过百官,目光落到账簿上。她的眼神如晦暗神秘的洞穴里匍匐滑行的毒蛇,有神的眸子里折着毒辣与寒光。

    太后道:“查。”

    “是。”佟越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开李成不远千里带来的账簿,指尖划过第一页,抬头朝李成挑眉轻笑道,“账记得不错。”

    “多谢佟督工赞赏!”李成搓了搓手,正回味着那句“不错”,期许着更多赞赏,却见佟越左手端着账簿,右手往后从龙椅前的玉案上又摸出一本册子。

    佟越看着李成,唇角未落下,笑容却愈发诡异。

    李成定睛一看,顿时冷汗上背。

    佟越右手那本册子与他呈上的账簿外观一模一样,正面也写着“潇城行宫账目”!

    太后察觉李成神色异常,她还是端着仪态,提醒佟越道:“哀家最赏识你,你办事,哀家放心。查仔细了,元安郡主。”

    “郡主”二字敲在佟越头上,太后的牢笼锁住了她的指尖,她翻账簿的动作顿了顿。

    秦平良打量着佟越的神色,见她放缓了动作,心中不禁酝酿起主意。

    殿门忽而咿呀一声,掀开一点空隙,在这片刻的寂静里如一声低哑的嘶鸣。

    佟越抬头望了望殿门,丝丝缕缕的冷风顺着缝隙爬进来。她突然举起左手的账簿,扬声道:“这本账簿……”

    “郡主!”秦平良猛然喝住佟越,“你年纪轻,没当过家,哪懂这账目里的门道。不如换个人查!”

    秦平良要去接佟越手里的账簿,佟越却不给,郑广元也正要上去劝。

    佟越立在殿中,殿门被宦臣推紧,那道门缝的冷风从她身上散去,她正对着殿门,扫视着群臣,忽而翻腕手腕,将李成呈上来的账簿面向众臣,坦然道:“姚尚书留在行宫的账簿与陈尚书身上的账簿账目有别,相差八百万两。”

    秦平良终于舒了口气,郑广元举起的手臂也缓缓落下。

    姚世全踉跄两步,指着佟越说不出话,心里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

    “八、八百万两?!”李成跌坐在地上,慌神间不顾言语,对着太后恨不得把头磕破:“太后赎罪!太后赎罪!小人只是个办事的,姚尚书报上来多少,小人都记在账上了啊!陈尚书、陈尚书也是知情的呀!”

    太后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在袖下蜷起。

    “你也曾在潇城行宫督工,定是你做了手脚?!”姚世全怒目圆睁,好似要将佟越拆吃入腹。

    “姚大人,您莫冤枉人。我拿这些银子做甚?”佟越道。

    姚世全断言道:“当然是挪去虎门关啊!”

    “您也知道户部克扣虎门关粮饷的事?”

    “你!”姚世全哑口无言。

    “竟有此等事?!”卫进忠怒斥道,“开荣帝在时,省自己一口也舍不得饿着边关的将士,户部吃了熊心豹子胆,想一家独大了?!”

    众臣无一不眉头攒起,满腔愤慨已达极致。

    佟越转过身,将两本账簿叠在一起,她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将账簿双手呈上。她在太后冷漠狠戾的神色中,从容抬头:“账簿对过了,太后若有疑,可请在场诸位再查。”

    “李成早说过自己是姚尚书一手带出来的。郡主不过去潇城数日,哪有本事差使得了姚尚书的人篡改账簿,还欺瞒过了陈尚书。”郑广元冷哼道,“诸位,莫要欺负郡主一介女流啊。”

    太后站在阶上,所有人都仰视着她,她极力挺起腰背,眉间却像被风霜压皱。

    郑广元煽风点火道:“陈尚书死因蹊跷,潇城布政使下落不明,刘公子又受了重伤,潇城账簿也出了问题……姚尚书怎么就挑了这时候不在,难道想卷了边关的粮饷一走了之吗?”

    姚世全争辩道:“太后派我儿前往边关,犒赏将士。郑大人,你这是要忤逆太后的懿旨?”

    “连陛下驾崩都不召回?难道姚尚书的这些事,太后早有耳闻,所以有心包庇吗?”郑广元越发放肆,“这些银子都去了哪里,想必太后也心知肚明吧!”

    “郑大人,慎言。”太后睨了郑广元一眼。

    “陛下才去,竟生了诸多祸端,若一拖再拖,让陛下如何瞑目?!”

    “望太后即刻召回姚尚书!”

    “证据确凿,太后当如何处置姚尚书?”

    太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如被群狼环伺,甚至无暇顾及姚世全无措的目光。

    卫进忠掀起袍子,在满朝哗然中伏在地上:“娘娘与姚尚书是亲姑侄,理应避嫌。虽说陛下才去,太子尚在守孝,但国事不可无人把持,现下不是顾及祖宗之礼的时候,臣提议让太子即日登基,主持朝政。”

    卫进忠俯身磕头,郑广元与秦平良也随之跪下,刹那间,朝堂上那些方才还笔直挺立的身影皆匍匐在地上。

    朝堂上人人畏惧权势,也敬仰风骨。

    太后凝视着卫进忠俯身时露出的发心,她犹记得她才入宫时,卫进忠正意气风发,他在开荣帝的朝堂上永远刚正直言,屹立如松。卫进忠不是开荣帝的老师,但开荣帝敬重他的品格,钦点他教导东洲的储君,也就是那时的大皇子。

    流年逝水,银丝从不知何时从卫进忠的发心悄然钻出,又被他整整齐齐束在发冠里。

    太后蜷缩的手指在袖中抽搐,她长吁一声:“卫太傅,哀家敬你,崇敬之心不比开荣帝少半分。开荣帝去后,哀家便誓死守护东洲。卫大人,开荣帝的嘱托哀家未忘,你也该记得。现在太子还不能担此重任……”

    “太后将如何处置姚尚书?”卫进忠对太后的话充耳不闻,仰头扬声道,“请太后按东洲律法处置姚尚书!”

    卫进忠一呼百应。姚世全在一声声如雷的请愿中躁动不安。

    太后往后踉跄半步,被红德眼疾手快扶住,她很快便稳住身形,齿间如咬着砺石,她道:“按东洲的律法,其罪……当诛。”

    姚世全如遭霹雳,不可置信地瞪着太后,还未辩护,郑广元便乘胜追击道:“御史大臣枉法取私,又该当何罪?”

    秦平良接道:“除名免官,流放关外。”

    “一派胡言!”姚世全揪起秦平良的领子,面目狰狞,“你区区寒门,如何能定我姚氏的罪?!”

    “姚大人!”太后在阶上唤他。

    姚世全被冲昏了头,满脑子都蹿着怒火,全然不顾太后的阻拦,连上前劝阻的红德都被姚世全掀翻在一旁。

    佟越冲上前,折痛了姚世全的手臂,秦平良才得以缓回气。

    “来人,先将姚大人押入大牢,待召回姚尚书再一并处置!”太后急于结束这场闹剧,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如洪水猛兽冲乱了她的思绪。

    “姚大人,请。”红德顾及姚氏颜面,躬身为姚世全引路。

    姚世全在被侍卫架起双臂那一刻,蹬着腿朝太后的背影高呼道:“昔日害我长子,如今诛我幼子,姚氏一脉,都要毁于你手!”

    太后如芒在背,红德急忙掏出帕子塞住了姚世全的嘴。

    太后若无其事地转身,朝刘鼎道:“刘公子不若留宿宫中,也好与刘大人团聚。”

    刘鼎吞着唾沫,“不”字到嘴边,又怯生生收了回去。

    佟越道:“想必刘府还有旁的事等着刘大人,所以刘公子急着来寻他,若是久留,刘公子必定少不了家里人责怪。再者,姚尚书之事,还要娘娘主持,娘娘想款待刘公子,不如择日。”

    卫进忠道:“臣也许久未见刘大人,不若唤到朝堂上,与诸位叙叙旧,也好早日送刘大人和刘公子回潇城。”

    这是非要当着百官的面见着刘炳的活人才肯罢休。

    太后本就是客套,她巴不得快点送走这些瘟神。她朝红德颔首,红德得了令,不消片刻便将刘炳领了过来。

    红德一路上将刘炳的衣袍理了又理,生怕落了旁人口实,叫百官觉得太后怠慢了刘炳。他对刘炳千叮咛万嘱咐,叫他慎言。

    太后本就只想将刘炳禁足,免得他出去惹是生非,并未动他毫发。

    刘鼎见亲爹安然无恙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刘炳此时顾不上父子情深,只想早日逃出会京这龙潭虎穴,一听卫进忠提议让自己早日回潇城,便立刻提溜了刘鼎,忙着向太后和百官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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