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少年的眼睛灿若晨星,他抻长了脖颈,遥遥招手。元峤双手突然一空,少年已经急不可耐地转着轮椅上前迎接。

    “阿遥!”佟仕明忙下马扶住他,“今日是你生辰,还好赶到了。”

    “我知道爹不会忘。”佟遥说着,眼睛便迫不及待地在四周搜寻,他对佟仕明身后的陆氏父子行过礼,又道,“阿姐呢?”

    佟仕明身后的马车掀了帘。

    佟遥转着轮椅急切地迎上去,他欣喜道:“阿姐!”

    马车上走下一人,抱着箱箧,垂头唤道:“二公子……”

    “芙云。”佟遥笑了笑,便朝马车里喊道,“爹早就书信告诉我你们要一同归家了,某人再怎么藏,也吓唬不了我!”

    马车里寂然无声。

    “阿姐?”佟遥不禁撑着上半身朝马车里张望,“好姐姐,我眼睛都望穿了,你别藏着了。”

    陆氏父子站在佟仕明身后,谁也开不了口。陆一行踢着脚下的碎石,闷声进了营帐。芙云垂着头一言不发,却憋红了眼眶。

    “阿遥,”佟仕明走近,手搭上佟遥的肩膀,“你阿姐她……暂时不回来。”

    “什么?”佟遥忘了自己的腿脚不能站立,险些站了起来。

    “新帝登基,赏识你阿姐,特留她在京中护驾一段时日。年前,就年前,她一定回来。”佟仕明将佟遥轻轻按坐回轮椅上,推着他进了营帐。

    “爹,您不早说?”佟遥挤出一丝笑容,面上却难掩失落,“前程要紧,前程要紧……”

    佟仕明卸了甲,撸起袖子道:“爹去给你煮长寿面。”

    “侯爷,我打下手!”元峤忙跟了上去。

    厨房里,元峤忧心忡忡地望着佟仕明的背影,手里的羽扇渐渐停了。他道:“越儿……”

    佟仕明手上顿了顿,闷头道:“年前回来。”

    “盐——多了。”元峤用羽扇拨开佟仕明的手,皱眉叹道,“心不在焉。”

    “阿遥是个闷性子,他不愿多问便罢了,侯爷连我都瞒?”元峤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封面上的落款正是佟越的名字,“越儿前些日子才来过书信,早就告诉我了。”

    “你早已知晓?”

    “嗯。”

    佟仕明叹着气:“那你觉得陛下会收回这门亲事吗?”

    元峤瞪大了眼:“你果真有事瞒我?!”

    佟仕明登时也瞪圆了眼,忙夺过元峤手中的书信拆开。那封书信确实是佟越前些日子送来的,可信中并未提及和郑如杰的婚事。

    原来元峤在套他!

    佟仕明沉默着转过身,继续倒腾锅里的面。

    元峤挥着羽扇在空中点了点:“我是军师,越儿有事,我自然得出谋划策,侯爷支支吾吾,便是不信任我。”

    “军师不也瞒着我,让越儿去寻方大人?”佟仕明将那封书信看得仔细,信中提及了方洵,“方大人隐退时,越儿还是个孩子,连边关都没踏出过一步。军师要她去寻素未谋面的方大人,就不怕她卷入朝堂纷争?”

    “我就是怕侯爷多虑,这才没说。侯爷戍边多年,一身清正,不愿与朝堂之人有过多往来,可如今越儿身陷囹圄,只有朝堂之人才能助她脱困。”元峤道,“有时并非你我所愿,而是身不由己。”

    佟仕明无可奈何,只道:“那方大人可愿助越儿脱困?”

    “越儿说他不愿出世,我会再去信一封,好好劝劝这个老顽童。”元峤抬眼道,“在此之前,侯爷得和我细说越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佟仕明这才一五一十向元峤坦白了佟越在会京的遭遇。其间“雍王”的名号被提及了不止一次,每次提到,佟仕明都像被雍王打家劫舍了般面色沉闷。

    他道:“越儿的思虑不无道理,一来雍王遇刺,幕后之人恐伤及陛下,二来若不能完全推了这门婚事,郑氏必然缠着我们不放。我只是怕……”

    “怕越儿与雍王日久生情?”元峤接过话,“她又不糊涂。身份摆在那儿呢,谁敢觊觎越儿,谁日后就得睁着眼睛睡觉,雍王也不例外。偏偏这郑氏助陛下登基,又是先皇后的娘家人,不然几个脑袋够砍的?”

    “我还是忧心……毕竟这雍王殿下……不一般……”

    元峤见佟仕明吞吞吐吐,疑惑道:“难不成……他会蛊惑人心?”

    佟仕明竟点了头,眼神肯定。

    元峤将羽扇拍在灶台上,决然道:“我不信!”

    佟仕明道:“军师可曾见过蛊惑人心的容貌?”

    元峤走南闯北半生,见过无数俊俏郎君、艳美娇娥,可再美的皮囊,都没到让人鬼迷心窍的地步。他只当佟仕明在说笑,便断言道:“就算是狐狸转世,我也不信仅凭一副皮囊,便能勾走人的三魂七魄!”

    “……但愿如此。”佟仕明盛起锅里的面,道,“军师帮我端出去吧。”

    第一碗面摆在佟遥面前时,他仰头朝佟仕明笑道:“多谢爹,年年我和阿姐的生辰,您都一次不落地给我们煮长寿面。”

    “爹还给你准备了生辰礼。”佟仕明说着便擦了擦手,拆开了自己的包袱。

    包袱摊开的瞬间,佟仕明怔了怔,里面竟有两个檀木盒。他疑惑着将两个檀木盒都摆到案上,分别打开来,一个里面装着一支玉管紫毫,一个里面装着一方白釉浮雕瓷砚和一柄镂雕檀木扇。

    “这是爹给你的生辰礼。”佟仕明将盛着玉管紫毫的盒子递给佟遥。

    “多谢爹。”佟遥手里摸着紫毫,眼神却情不自禁看向另一个盒子,里面的瓷砚晶莹润白,实在是精美绝伦,他问,“这是陛下赏的吗?”

    说罢,他已经伸手将瓷砚捧了出来,随之落下的还有一张字条。

    佟仕明拾起字条,上书:“赠阿遥之生辰礼。”

    “是你阿姐送你的。”佟仕明将字条仔细卷起来,放到瓷砚中。他竟不知佟越几时偷偷往他包袱里塞了个盒子。

    “这方瓷砚是雍王殿下赠与二公子的。”芙云出声道,“那柄檀木扇是小姐亲手雕刻的。都是给二公子的生辰礼。”

    一听到“雍王”二字,元峤偷偷瞟了眼佟仕明,只见他面不改色,也一言不发。

    佟遥道:“雍王?是阿姐从中都救回来的那位吗?”

    “是,他对你阿姐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这才赠你生辰礼。”佟仕明道。

    “这雍王殿下倒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阿姐第一次不在我身边陪我过生辰,却还记得赠我生辰礼。”佟遥细细摩挲着折扇,“我很喜欢,阿姐有心了。”

    陆一行见状,拍着胸脯道:“阿遥,你陆兄我也是年年都陪你过生辰!我也给你备了礼!”

    说罢,他便从怀中掏出一本诗集:“这是我从古玩铺子寻来的,花了好些银子。送你了!”

    “多谢陆兄。”佟遥接过诗集,翻了两页,赞叹道,“都是大家之作,我必当好生拜读。”

    “我怎么记得你去年、前年、大前年,都是送阿遥书册子?”陆正凑过去看了一眼,又回头对陆一行道,“年年送书,你就没个别的花样?”

    陆一行道:“爹,我娘说,你年轻时擅作诗……”

    陆正:“我年轻时也算半个才子。”

    陆一行:“那诗啊,写的叫一个情意绵绵……”

    陆正脸渐渐红起来:“你读过吗?别瞎说!”

    陆一行:“可惜了,一句里至少能挑三个错字。爹,您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我自然不能让阿遥步你的后尘。”

    陆正举起竹筷:“你这小子!”

    一桌人都笑起来。

    “欸——”陆一行抬臂挡住脸,“先用膳、先用膳!”

    营帐里其乐融融。千里之外的雍王府也一派祥和。

    佟越这两日白天回郡主府,深夜又往雍王府跑,美其名曰保护周惠泽。

    “不得了,将军还会下厨。”周惠泽看着碗里热腾腾的面,不禁回头望向后院。

    佟越瞧出了他的顾虑,道:“放心,我不是锱铢必较之人,不会趁机烧了殿下的厨房。”

    “今日是我弟弟阿遥的生辰,我爹每年都会给他下一碗长寿面,今年也不例外。我没能回家,便借这碗面聊表慰藉。”佟越将竹筷双手奉上,“殿下赠了阿遥生辰礼,我便请你吃碗长寿面吧。”

    周惠泽接了竹筷:“也亏得是我脾气好,一碗面便打发了。”

    佟越朝外喊道:“霍首领、长岁!你们也过来一起吃!”

    周惠泽遥遥颔首示意,长岁便拉着霍子扬飞奔而来。

    长岁道:“好香啊!”

    佟越给他递了竹筷,趁机低声道:“此时此刻,芙云也在吃长寿面。”

    长岁愣了愣,耳尖微微泛红,笑眯眯地接过竹筷。

    周惠泽见她二人耳语,便道:“不知二公子可看得上我送的瓷砚?”

    佟越道:“殿下出手,必然不会折面。连我这般眼拙的人都瞧得出那瓷砚价值不菲,何况阿遥一向喜好文房四宝,自然比我识货。”

    “二公子倒是个难得的文武全才。”

    “我家阿遥学富五车,不比会京的文人骚客差。”佟越一只手支起下巴,仰望着月亮,“我们这一行人里,只有阿遥最温和,他爱读书,哪怕提刀也是个儒将……”

    我们这一行人……

    周惠泽望着佟越:“虎门关……应当比会京热闹。”

    明月行千里,照彻普天之下的离人。

    陆一行喝多了酒,眼里有些醉意,他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

    陆正与他并驾齐驱,凉风一起,陆正便拽着缰绳驾马走在陆一行前面,为他挡风。

    “爹……”陆一行的声音又哑又轻,“等等我……”

    “我赶着回去喝我夫人煮的醒酒茶。”陆正回头瞧他,“小子,跟上来我便分你一盏。”

    “你……”陆一行的五脏六腑都像泡在酒里,他在马背上颠来颠去,险些吐了出来,他含糊道,“你夫人不也是我亲娘吗?醒酒茶管够!还用得着您分我?”

    恍惚间,陆一行脑海里无端浮现出一道身影,笑盈盈地为他端来一盏醒酒茶,那人素衣木钗却娴静矜贵……

    他使劲拍了拍脑袋,让那道身影消散。

    他越是拍脑袋,脑袋越是疼,他有些恼怒,喊道:“不就是盏醒酒茶吗?小爷不喝了!改日小爷再娶个漂亮贤惠的媳妇,每日为我煮茶煨汤!”

    “好啊。”陆正不知何时又与陆一行并肩,手搭在他肩上,道,“你有了媳妇便有了挂念,往后上阵打仗也不会再莽撞行事。你惦记着家里人,家里人也惦记着你。”

    “不过,会京的官家小姐不行。”陆正顿了顿,“越儿,也不行。”

    “爹,我看你也喝醉了。”陆一行拍开肩上的手,“我与月亮情同兄妹。”

    陆正回首,远处的营帐如落地的繁星映入眼帘。

    “阿遥今年十八,本是少年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偏偏遭遇祸事,越儿也受困会京,不知何日归家。一行,我此生不求大功名,也不求你有大作为,只盼一家人安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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