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太冷了。

    深夜,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疾驶在盘旋的道路上。

    夜里四下无声,道路两旁树影婆娑,隐隐幽幽似有某种不可说的存在,正窥视着少见的活物。风一吹,紧跟着车后的尾气一路喷向四周,道径的绿植跟着摇曳起来,张牙舞爪地试图抓住唯一的猎物。

    那车流畅而低调的外观之下,是精湛而优质的内饰做工,处处和谐环保的用料之间交错缀嵌着点点星光,辉光熠熠却又透着无端危险。

    此刻黑皮的车后椅上,一双优越的大长腿斜斜翘着。它的主人正慵懒地倚靠其中,昏昏欲睡。

    砰砰,轰——

    忽地,哗啦声四起。

    “什么东西?!”一脚急刹。

    驾驶座上的黑衣小哥瞪眼看着车身被突突打得凹陷下来,车尾突然被看不见的影子追上,宛如钢铁的力道一下子轰击其上,霎时流光四溢。

    流动的细丝此刻争相从车里外的镂空中渗出,点缀的星光瞬间璀璨如白昼,交织成数道细致诡秘的图案,牢牢遮盖在黑车四周,密不透风地庇佑住此方天地。

    这是遇见袭击的了。

    还把家主大人布置的阵法激活了。

    车停在了盘山公路半道。

    半夜,周遭死寂,只有他们一车被按在路上。

    黑衣小哥看着昏暗的前方,咬牙。

    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耽误家主的吩咐。

    他稳住神,不去看后方沉睡的人,忽地张嘴吹起一声口啸,无形声波从他口中发出,如湖海碧波道道漫延开来,一力痛击上周遭紧追不舍的暗煞中。

    呼,吼!!!车身安静一瞬,紧接着痛呼的嘶叫声此起彼伏响起,竟径直压平了道旁黑树,草木折枝。

    噗——

    比他更强的音攻回击,前排的黑衣小哥反被波及得一瞬白了眼,头颅被掀得狠狠后仰,几滴鲜血兀地从他口中喷出,落在方向盘上。

    一道落空感陡然升起,车子竟直接拔地而起,“飞”到了空中,他被安全带绑着没掉下去,但他的四肢也被困住,离地至少百米。

    呲呲的破碎声响起,他颤颤低头,只见挡风屏忽地如蛛网碎裂开来,大片的影子粘稠灵活地朝挡风屏急射而出,成功地粘在上方,釉质如活体一般流动,挡住了本就不明的视野。

    这怪物,是什么?!小哥瞳孔紧缩,明灭不定。

    跟着眉家走南闯北,多久没见过这样恶心的玩意儿了?

    想到后方之人,他咬了咬牙,一手搭在衣领处,抖着手向下探去,一手摸上了车门把手,微启。

    身为眉家亲卫,应拼死挡在主人面前。

    正要动作,忽地,肩上嗒地一声,他回头,随即惊讶出声:“少爷,您醒了!”

    “嗯。”

    后方沉睡的人此时睁开了眼,立在他身后,碎发下的双眼望向前方,目光微凝,比不得家主大人摄人心魄,却也内敛寒光。

    小哥转头,只见那影子似乎咧开了一个小口,朝他们嗤笑出声。

    这玩意儿,真是可恶!黑衣亲卫眉头紧皱,右手微动,一个血红色的影子忽然被丢到身上。

    他掌心摊开,是回血剂。

    “下去,收拾自己。”紧接着一道开门声响起,黑发的青年竟打开门,飞跃而出。

    “少爷!”他赶紧从车窗探出。

    青年没有看他,只望着头顶看不见边际的黑影,双手微拢,掌心忽地迸发出璀璨光芒,竟从丹田中召唤出一把明亮的剑。

    他甩着剑,淡声道:“眉青,我才从考场中出来,难得休息。”

    “这次的事是个例外,但下次你若再不谨慎,命可就没了。”

    青年如一把出鞘寒兵,面对不为人知的怪物,不见丝毫怕意。

    不像个才刚毕业的高中生。

    “回去自己领罚。”

    “是!”

    眉青双眼熠熠地看着他猎猎的衣角,那人如利落风的箭与这窒息觉绝望的流质碰撞在一起,斜飞横遁间,眸间如波澜不惊的秋湖,趁着那怪物不防,兀地斩出纵天一剑。

    轰隆声中,白光炸响天地,只余他一人,黑发舞动,衣袂飘飘。

    眉青凝望着他,眼中闪动憧憬的光。

    眉少爷不愧是家族诞生以来,家主座下灵力最高一人。

    而家主……

    四周又重归寂然。

    他敛了神色,黑车重启,破开暗煞,又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唰地一声,青年解决完挡路的恶心怪物,带着剑利落地从车窗跳进来,周遭野植又恢复了往日宁静,不见方才狰狞。

    “虫豸鼠辈,也只敢玩这类偷袭的把戏。”挡风屏清晰照人,倒映出青年懒散下来的眉眼。

    “还耽搁我见兄长的时间。”

    他将白剑收回丹田,双腿交叠撑着下巴,望着蜿蜒的夜路,眸中冷寂。

    “加速,即时到达族地。”

    “是。”

    鹤峰,烟遮居。

    半夜子时。

    车辆驶过大门,停在别墅的候车坝上。才刚停稳,眉知栩一双长腿就跨出了黑车,眉青朝着雕梁高楼手扶胸口,恭敬一礼,转身收拾这次出行收到的“赠品”。

    “哥,哥!”

    青年推开厚重的古朴大门,伴着吱呀声响,双蝠门环瞅着来人,露出欣喜的目光,拍得古门丁零作响。

    ——“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是知栩公子!”

    无声的音波传出去老远。

    青年踏出这边幽静之地,一阵微风打着旋儿被他带了进来,穿过刻花梅色金丝雪绒毯,便是一方紫檀木长桌,缀着夜明珠的明灯高悬,发出如月如萤的光芒。饭厅右侧便是厨房,左侧的休憩区里置着一张红木凋梅小榻,几张黄花梨摇椅旁,望仙、幽昙盛放开来。

    眉知栩一直压抑的心情直到回到这里,终于松懈开来。

    看了眼那方很好睡的小榻,他正要迈上长梯,一阵徐缓的脚步声突然从前方响起。那声音错落有致,轻重得当,走出的每一步就像仔细丈量过一般。

    青年惊喜抬头,只见一道欣长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长梯尽头,见之如沐春风:“哥!”

    来人身披厚厚的狐裘大氅,里头着一身绣竹的苍青仿古长袍,对襟的领中是几件雪色内衫,更称得脸色苍白。他半长的头发斜扎着垂在身前,眉眼温柔,肤色如玉,看到眉知栩,笑得咳嗽一声,招呼上前。

    “你回来了,知栩。”真是君子之雅,如玉之人。

    “每次见到大哥,我都快走不动路了。”眉知栩眨眼看着他,竟把自己的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他嘻嘻笑着,全然没了路上打斗的凌冽。

    “哥,你说未来的大嫂会不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抱着不撒手啊!”

    “少作怪。”眉月尘看他一到家就没正形的样子,无奈一笑,笑若风拂竹林,温润雅致。

    笑声过后,他看着已长到他肩头的青年,转而想到此次吩咐,撇了眼昏暗的窗外,眉眼微敛。转身狐裘飞扬,令其跟上:“跟我回书房一趟。”

    “好。”

    青年也不问,收起了脸上神色,回到二楼,关上了木门。

    極木木门上星光涌动,逐渐形成一个个目眩神晕的图案,隔绝了一切窥视的视线和嘈杂的呓语。

    眉家是华国自诞生以来就存在的家族,善八卦五行,通地灵亡魂,偏居一隅,少有人知。因着建国以来不许成精,为着生计,嫡系后人天师考核失利后,便选择另谋差事。到了眉父这一辈,眉家的起家传承已经败落,直到,眉月尘的诞生。

    他是在立冬那天诞生的,诞生的时候,眉家众人正奔波在逃亡的路上,从北方到了南方。那日,异常地下了好大一片雪,冻得天地苍茫一色,千里冰封。所有人望着这般冰寒的天气,都以为他活不下来,却没想到,他出生之后,雪色裹挟着寒风,竟破开云层,独独为他们射下一道月光来。

    众人惊异中,家主夫人才刚生育的身体疲惫一扫而空,所有人一改浑身伤痕,神采奕奕,竟罕见的拥有了护体灵力。

    眉家夫妇欢喜异常,望着熟睡的婴儿,取名眉月尘。

    待他年满18,眉家夫妇感天地之音,又再次遭遇罕见的刺杀,身体衰败后,就把家主之位合着眉家建立的眉氏产业一并交到这个天资过人的大儿子身上。

    心大的父母满世界环游,眉月尘从此带着小弟,独守在这片土地上。

    眉氏由新任家主眉月尘一手建起,逐渐成了今天的商业帝国。

    而当年8岁的小弟眉知栩也由兄长照料着长大。

    对他来说,兄长比他的父母更像是他的亲人。

    望着兄长日夜的操劳,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自己快些长大,好接过兄长的担子。

    眉氏于兄长来说,是枷锁。这在眉月尘21岁昏倒,被检查出心功能衰竭后尤甚。

    谁也不知道曾天降瑞雪的麟儿为何会有这类疾病,他们算过多少天命,请过多少医生,但都一致认为:眉家新任家主活不过28岁。

    还有几日便是大哥28岁的生日,眉知栩望着书房类成堆的书卷有些出神。

    被标记的纸卷被人分门别类放好,置在一个个竹篮书奁中,有眉氏商业相关的、还有一些灵力修习心得。书奁上有专人设下的防护阵法,非特定之人不可打开。也为雅致,并未掩匿气息,丝丝竹香从中散出,配着四周摆放的樟木书架,更添几分书香。

    “想什么呢?”眉月尘望着他这弟弟又开始发呆,有些无奈。

    眉知栩回神,快嘴道:“想这不愧是大哥自己布置的房间,若是被那些买房的看了,岂不是见之倾心,再见掷金。”

    比那些样品房好看多了好吗?

    眉家家主失笑,紧接着推过去一则书信:“看看。”

    青年拿起书信,一目十行,挑眉念道:“家有囍事,喜得贵子。兹定于甲辰年十一月初六为爱子举办满月宴,特请眉家天师为吾儿取得新字,备设薄宴,恭请携眷光临。落款:江南怀家。”

    “还算他有眼光,知道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他摇着书信,左右看看,笑赞道,“不错啊,不错。”

    “这里还有。”

    一则书信又被推了过来,不过却有所不同。

    青年看着上面泛着幽蓝光芒的木纹,肃穆神色,这是做了五层加密的信,只有......

    他同样几眼看完,彻底收了笑,对上兄长的眼。

    “怀家这事,只怕还是要你跑一趟。”

    “好,知栩得令。”青年一口应下,没有丝毫犹豫。

    “不问为什么?”眉月尘端着竹杯中的清茶,笑看着他,浅啜一口。

    “兄长做事,自有理由。”

    青年望着他,眉目全是信任。见他顿住,随又开始皮了:

    “况且,这次高考我虽能得省状元,但我这脑袋,只怕还不及兄长万一。能跟在兄长身后出力,已是小弟最大的心愿了。”

    这话说的,眉月尘揉了揉眉心,小弟已经将他捧至人类最强大脑了。

    受之有愧。

    不过,他也知道弟弟一直想分担自己身上的担子,自从得知自己心脏衰竭之后。

    他望着眉知栩日夜勤苦修习法术,逐渐高大的身形,不禁叮嘱道:“这次你要多带点人手,浙皖鲁苏四省皆受鬼物之乱,恐怕这满月宴不会那么顺利。”

    “好嘞!”

    知晓事情急重,青年也不坐着了。

    “兄长我先去准备准备!”

    抬眼一见那道身影已打开房门,逆着光,即将一头扎进黑暗中。眉月尘微提住了心,还是叫道:

    “阿栩。”

    “什么?”青年笑着回头。

    “万事小心。”

    “放心,大哥!”

    身影越过了房门,终是关门声响起。

    隔绝了所有视线的房门中,眉月尘凝视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良久,缓缓一声叹息。

    他是在昨夜才知自己的“身份”的。

    昨夜,风雪交加,数日的梦魇已令他的身体摇摇欲坠。睡不醒,他两只眼上都挂上了青黑的眼圈,这在他白的不可思议的脸上尤甚。

    煎熬到了子时,好不容易睡下,梦魇又再次到来。

    他烦躁地试图从这虚假的梦中醒来,但他却看到了与现实相似又悖逆的光幕。梦中,是他弟弟的一生。而他自那日立冬,生下来就受不住寒冷天气,不到一月便夭折而亡,连个炮灰都算不上。

    是的,他穿越了,他不记得生前之事,只知这辈子原是处在一本叫做《绝命天师》的书中。他弟是这本书的男主角,自幼父母双亡,被迫离乡,从漠北之地迁到湘南之境,藏在天风渊中才躲过一劫。

    而后来,他在族人的教养下长大,力学笃行,还在学校时,便开始发展壮大眉氏产业。同时眉家失传的道术也被他不经意间复原,甚至更近一分。

    眉知栩于他18岁生日之时,终于攻破仇家家门,报仇雪恨,而故事也从此开始。

    江南怀家的请帖只是一个引子。

    充斥着木香的书房中静谧无声,眉家家主端坐于案,以手蘸水,在桌上点下一道道水痕。在清冷明亮的光辉下,水痕泛着亮光,恰似一枚枚链接的白玉棋子。

    而水痕中央围绕的,眉月尘用水画出一朵花,似寒梅,也正是眉家。

    他们要做什么?

    做这一切的究竟是何人?

    窗外寒风呼啸,有五行大阵在,冷风进不来分毫。但眉月尘凝视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无光,那影子却似要破窗而出。有眉家亲卫看着,自不会有什么东西进来,但他还是感到阵阵寒意侵入,仿若已经被他吞进肺腑。

    眉月尘捂着嘴,重重咳嗽出声。

    今夜眉青身上的伤算不得轻,他虽没探查到弟弟的伤痕,但想来路上必有埋伏。眉月尘右手掐了个诀,一身的汗水尘灰皆随着“清洁术”消失不见,他走到窗口,看着窗外试图扑倒他的黑影,面无表情地一把拉上了帘子。

    隔绝所有视线后,他宽衣,只着了一身内衫坐在床上,毫无情绪地想到:眉知栩必须前往怀家,不然可就见不到他的命定主角了。

    至于,最后怨鬼祸世,眉家灭门,世界崩塌的结局……

    眉月尘沉了眼,他定不会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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