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丘在西北,赤水之后,黑水之前,其上多草木,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神兽归焉,此山万物尽有。

    遍知步出九华宫的时候,满山高大神树枝叶招摇,珠树上缀白珠,光辉灿烂。文玉树翠玉为干,五彩璀璨。如此夺目光华,他一时竟找不到下山的路。

    当他迷于密林,不辨方向时,一旁的花枝中露出一片雪色衣角,有神女分花拂叶步转而出。

    遍知再见秋水,一时惊喜不已,连问神女为何至此。

    秋水静静望着他:“我担忧你,故来看看。昆仑分三级,山高九重,上平青天,地广八千里,多草木金玉,凡物无穷,尽皆在此,外人步入,多会迷途。”

    流云之上飞过一只青鸟,翼负青天,扶摇而上九万里。青鸟纤长飘逸的青蓝色尾羽在天风中舞动,她本为昆仑丘引路神鸟,而今她垂眸看了眼秋水,又展开双翼,扇出的气流使得流云尽散,瞬间飞出万里。

    之后,青鸟的声音才从慢悠悠九万里高空落入二人耳畔:“山下又有仙人拜谒,仙君迷途,劳烦神女替我引路。”

    秋水遥望天边一抹青影,又问遍知是否愿意在昆仑山上四处转转。

    昆仑神山,碎玉光耀,凡物尽有,天宝俱全。

    秋水引着他走出密林,昆仑南渊高三百仞,一侧建有阆风苑,云气缭绕,金顶光华。右瑶池,左翠水,十二玉楼,廊道纡曲相连;九层玄室,宫殿紫阙巍峨。开明兽东向立于山上,镇守阆苑。

    如此仙境,遍知却未多看,只倾耳听秋水同他说话。不远处有兽,龙首虎身,色若冰雪,身上明光能照亮幽玄之地。

    此兽正垂头饮泉,而后抬头看向两人,温润平和的声音自它口中传来:“秋水。”

    秋水点头:“白泽。”

    此兽原为通晓天地万物之情,明知古今鬼神之事的神兽白泽。

    遍知虽号遍知天下,却自知无法贯通古今,见白泽便心生请教之意。

    白泽与他言及世间鬼神妖怪的各自性情,遍知只觉受益良多。他们下山之时,白泽止步,秋水回望了一眼:“你可是有事要说?”

    遍知告退而去,秋水安静站在不死树下。清风拂过,白泽平淡开口:“世有浑沌,全无窍心,故与天地同寿,永生不死。”

    秋水眼睫轻颤,白泽又言:“世人皆以此为怪谈,却不知浑沌又名曰:神。世上诸神皆为浑沌,全无窍心便可永生不死,若生窍心,七日而亡。所谓一日生一窍,七窍又为七情。秋水,我看见了你的终途。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尽生,便见终焉。”

    耳畔却闻一声啐,有浑身如赤火的豪猪从一旁的山头冲将下来,言语不停:“去他的憨货蠢物,狗屁浑沌,愚钝牛马,不如犬彘。”

    白泽静言:“山膏,这位是秋水神女。”

    此兽名山膏,山膏善骂,见人即骂,从不慎言。

    山膏两鼻间喷出腾腾热气:“管她的秋水春水腌臜水,天生无情,草木金石,非人哉,沌沌矣,休要于此污我眼。”

    秋水并不恼怒,她知山膏喜骂人,无论来者为谁,他都以浑言招待。便是圣如帝喾,或是轩辕出游,他也是出口即骂,此为天性。

    秋水倏忽想起她在北海时,见烈阳神尊从瀛洲出,踏着北海水波而来,坐在她身侧,笑说星河神尊同白虎游,遇山膏,对骂三年,一刻不歇。

    那时风好,朱轮可拥,她于北海观蜉蝣万千,若有一日风云散尽,她重归水泽,灵识全消,却不知是什么样子。

    下山后,她归还北海,静心诵经,外设法阵,拒一切来访者。她知自己若心生七窍,便将魂散天际,无灵无识,浑如草石。

    当遍知游历世间,为生民还愿时,秋水独立高丘,遥望行云,口诵清心诀,愿神念古井无波。

    她常说:小仙君,你心念乱了,而今却是自己心念乱了。

    可她挣扎彷徨,越是想要静心,心念却越如扶摇碎云,无需轻风吹动,自己便散了。

    当遍知偶得闲暇,提着龙鳞雕刻来到北海时,却发现四处设下禁阵,自己被拒于阵外。他不知自己犯了何错,竟被神女遗弃。

    那盘残局还未了,他捏紧龙鳞,指尖发白,却不敢久立。他知自己心念所想,实为亵渎神灵,绝不能示于她面前。

    最终他放下龙鳞,退后几步,躬身拜别。此后年年,若得闲暇,他便携上礼物,至北海天门,虽不见神女,却风雨无阻。

    他心绪繁杂,想求得一个答案,却不能久立天门之外。仙者无欲,若执着久立,当是可怪,他的心念便会因此泄露。故他装作无事发生,放下礼物,对着法阵寒暄几句,便会离开。

    秋水闭目,独立海上,虽不见他,却知晓他又来过。

    如此往复,又逾五百年。

    自秋水出生后的上万年时光里,她不曾觉得岁月有多寂寥,之后遇上他,年年复朝朝,现在她才发现没有他陪伴的日子,原来万籁俱寂,静无声息。

    草木无情,便得久长,太上忘情,天地同寿。可若如此,她是秋水春水还是腌臜水又有何区别?无有自我,一片浑沌。世上神灵皆浑沌,看似各异,却趋同一,谁又是谁,如何可分?白虎与朱雀,烈阳与星河,浑无秉性情态,四肢躯干何处属于自己,那指着白虎,不论唤白虎还是朱雀又有何不同。

    所谓世有一物名浑沌,原是世间诸神同为一物。世上岂有两个浑沌,又岂有两位神灵?

    人说世无同一叶,神却皆同一,虽长生不死,却是可悲。

    外身为舟,心魂所寄,若无心魂,便如空舟,虽无往不可,却也无自我。世事如此,得失同在。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老又如何,死亡才是大道的馈赠。

    最终她心念如蔓草横生,层叠掩映,绿云遮天,她放弃挣扎,破开法阵,踏过草叶,经行天门。她从深深草木中拾起一片温润玉符,符文流畅,和光隐隐,想是刻下玉符之人,在寂寂深夜中,坐一豆烛火前,细细落下笔刀,怀着满腔诚意,诵念经书要义,这玉符之光才如此温润澄澈,灵力自出。

    她挥袖飞起,踏着云浪,落在遍知面前。遍知抬头,入目是无尘罗袜,飘飘雪衣,而后是秋水静美如水泽的面庞。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双眸如潭,映满天光。这几百年来,他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便是见不到她也不会有所动,却在看见她的这一刻,胸间涌出泉流,鼻头有些酸。

    遍知:“神女,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秋水缓缓启唇:“遍知,琼玉难雕,瘦不禁刀。”

    遍知垂头不言,他雕此玉佩,花了二百三十年,颇费心力,原本双拳大小的玉石,废料许多,而今只有半掌大小。

    秋水:“我知你心意。”

    遍知心头跳动,隐隐作痛,似有绵密针脚扎在心上,这份荒唐心意,无论作何矫饰,迟早会被她发觉,他也知当她发觉,二人最后一丝微弱联系定将彻底断绝。

    落花有意,神女无心。这般亵渎的情感,示于她面前,他都觉污浊。

    他喉头颤动,躬身致歉:“遍知无状,令这等不敬事……污您视听,虽万死不减其罪。”

    秋水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遍知,你很好。风月情浓,阴阳调和,天理应然,并不污浊。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利万物而不争。无事我不可知,无事我不可见,在我眼中,从无污浊之事,万事等同。”

    遍知心头掠过一丝苍凉,世间最善不过万事等同,世间最残酷也不过万事等同。

    他陡然想起某位同僚于凡间酒肆与他畅饮,酒后闲话,那位同僚无意间嗤了声:“诸神浑沌,等视万物为草芥,视吾辈亦为草芥。我修道至今三千四百年,以百年为春,百年为秋,见东海两度化桑田,蓬莱水浅,烟涛微茫。我济世悬壶,信徒不知凡几,受香火供奉,拥明灯千盏,岂能不与草芥殊异?”

    那时遍知未曾接话,同僚笑笑又闭上了嘴。只是,原本遍知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如今却为太上不仁,等视苍生而感到苍凉。他伴她身侧四百年多年,又被拒天门外三百年,但她应仍将自己与天涯野草同等视之。所以残局无终,遗弃无由,她眼中或有万物,而万物全空,或有万物,却无遍知其人。

    遍知躬身施礼,身姿放得极低:“吾闻天色苍苍,远而无所至极,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神女位高,如高山景行,自是等视万物。遍知不才,浮萍微末,故不能至,止于小成,不得无妄。”

    秋水:“遍知,我为神灵,世人若有求于我,唤我之名,我便来到。江湖夜雨,你心唤我名时,我听得见。”

    遍知身子僵住,肌骨有如冰封,至寒至冷。他心间有那般思念与妄情,难以忍耐时,偶会在深夜里独唤她名,祈愿能得她垂怜再见。他还以为孤夜枕凉,无人知晓。

    他喉头微动,声线有些哽咽:“原来您知晓,才不见我。如我这般狂妄可鄙之人,您是厌恶么?还是仍与草芥等视?”

    秋水:“万物虽同一,我却并不了解。但你不同,我知你喜静,喜万物生灵,会为一人委托而跋涉万里,会为战场冤魂而心生不忍。观海对弈,同问蜉蝣,你伴我至今,便与他们不同。”

    秋水垂下手,扶起他的脸:“遍知,我心悦你。”

    遍知身子颤抖,说不出话来,神女对他有情,他实在无法置信,但他知自己不可能听错。

    遍知:“神女,您知何谓心悦么?”

    秋水:“我知,我喜你长伴身侧,不喜别离,若你不在,会为你担忧,并非源于寂寞。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鹏亦长伴吾侧。我常乘鲲鹏扶摇而上,绝云气,负青天,万物斯在下矣。可当他徙于南冥时,我并不会思念。”

    二人的婚讯是在七十年后传出来的。

    彼时,他们已离开北海,寻了处飘渺仙山,在崖壁上建了个院子。方宅十余亩,草屋□□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二人在这座小院里,观日出日落,赏云卷云舒,浮生若梦,半晌清欢。

    那年冬日,篱角黄昏,她卧在秋千里,身上围一白裘,锦缎裙摆从白裘纹饰间垂委迤地,身侧石桌上置一小炉,其中煨着新醅清酒。

    寒梅从墙边延伸出几枝,点点琼玉缀,冷香入怀。

    遍知扫开山间浮云,提一篮药草,草叶间窝着三两只白兔,从云深处归来,启门便听得院内一句如玉石玎玲相击般的清越女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秋水举起酒杯,广袖从皓腕处滑落,层层堆叠在臂弯处,秋千慢揺,裙摆微动,惬意自得。遍知微笑着应了声好,接过酒杯,指尖轻触,旋即分开,只留一点热意。天色将晚,又欲落雪,室外寒凉,他饮尽清酒,将她抱回屋内。

    夜雪初积,满院清寒,室内沉香轻烟缭绕,笙箫相合;室外雪粒敲击门扉,声如碎玉。

    翌日,天色清明,遍知推开窗,天地皆白,冷风漫漫,他回头那人正对镜梳妆,便在此时,他心中有无限安宁,转身向她表示求娶之意。

    二人的婚讯传出时,震动三界,只为神女生情,竟谈嫁娶。

    然三界广大,婚讯于众人不过是一时的闲话,人们很快就忘了此事,思绪又转回天气如何,经书何解,这般切实的问题。

    大婚之时,并没有诸天神灵共祝,世间生灵同庆,前来贺喜大都是仙人。

    神灵之间无亲无疏,大多对旁人之事漠不关心,时常连见面都不寒暄。他们知晓秋水生情,终焉将至,但天理应然,与他们并无关系。

    喜宴之上,八方宾客来贺,稷黍醇酒飘香,神兽奔走祝福,灵鸟飞来送歌。

    遍知缁衪纁裳迎宾,秋水坐在后院里梳妆。

    随后,五色祥云遮蔽苍穹,神灵之雨飘飘扬扬,烂烂光辉从云间洒下,云雾之中有应龙腾飞,天边传来雷声隐隐,黄云结络,桂旗招展。一架雷车从云层中驶出,青虬为骖,黄龙为騑,白螭在前,腾蛇随后。

    遍知见之急忙迎出,这是女娲来了。

    当雷车落下,来贺喜的仙人们列队而站,密如针织,俱都躬身行礼。女娲从车上走下,示意不必多礼。

    直到娲皇步入后园,众仙才小松口气,纷纷回到屋内,却无人注意到天边玄云纷纷,灵雨飘飘。一位玄衣神女从天而降,白虎神君玄衣银纹随在一旁。

    秋水正在梳妆,水泽般静美的脸庞上抹了一点胭脂,如黄昏的水面,有着潋滟春色。

    女娲走进屋内,秋水忙放下梳篦,捞起层层叠叠的裙裾欲起身见礼。女娲扶住她的肩头,令她不必多礼,拾起桌面的梳篦,替她盘起了头。

    女娲:“你便坐在这里,面上也不见欣喜羞怯,外人见了,还当你不愿。”

    秋水双眸水光盈盈,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平静回道:“怎么会呢,我是这世间第一位生情的神灵,大约也是最后一位了。”

    女娲:“不会,以后应还有许多。我知你欣喜,只是对遍知而言,他会觉得神女无心,有情也是淡薄的。”

    秋水垂下眼睫:“他不能明白我很爱他。”

    女娲:“情要靠感悟,你们终究是不同的。他只能感受到你对他的爱意清冷浅淡,却不知你已倾尽一切,扑向烈火。神灵动情,便见终焉。这样的场合我本不该提及生死,但我想你应该不在意。”

    秋水:“是,没什么好避讳的。娲皇,我知死生为常,原本我也不在意的,可如今我竟有些惧怕了。白泽说:‘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尽生,便见终焉。’我生了喜便有了恶,而后生爱,便又见了欲,如今我生惧恐,便会想终局,不免又要生哀。娲皇,我知我时日无多,世情多苦。”

    女娲:“没什么,这很正常,人总愿求欢愉久。”

    秋水:“我知,生老病死,人之常态。能相伴一生,直到自然死亡,生同衾,死同穴,对于一段世情而言,是最好的终局,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女娲:“秋水,都说世上神灵永生不死,可岂有真正不死的神灵。凡人避不开肌体衰老,神灵避不开心念衰老,万物一经诞生都将步入终焉。人生如此,相见且欢娱。”

    屋外有敲门声传来,女娲挥手,木门打开,神女夭走了进来。

    夭:“我来贺你之喜。”

    秋水盈盈谢过,夭坐在一旁仔细看着女娲替秋水盘发。女娲问她:“星河,你是想学盘发么?”

    夭抚过头顶的双鬟望仙髻,金丝花簪上玉石璀璨。夭望着女娲:“我学了近千年,手艺尚可,只是白虎盘的更好些。”

    女娲:“神君在外面么?”

    夭:“他说女眷较多,不方便进来,在院里立着呢。他刚进前门,满座寂静无声,只好在院里待着。”

    女娲:“那些神灵仙人大多不识得你,你怎么不去宴上玩。”

    夭看了眼秋水,心中转了几念,才说:“神灵嫁娶,是这世间头一遭,我有些好奇什么是爱。”

    秋水望向懵懂的夭:“见一人便生欣喜,无人可以替代,不再等视苍生,视他重于自己。”

    夭:“这为何会带来欣喜和欢愉呢?”

    秋水的脸上浮起一点红晕:“心有所想,他便到来,足以欣喜。”而后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神尊,您是还想问我多年前的问题么?为什么永生不死的神灵明知死地却向死而生,因为我愿意,这世上有比生死更重的事。”

    夭点了点头:“我确实有此问,可在喜宴上提这种事不好,就像其实我本不该来。”

    秋水:“不会的,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有什么好与不好呢。您虽司掌死亡,却并非带去死亡的神灵,我不介意。”

    女娲笑了下:“星河,前面有许多人,你可以去和他们玩,宴上摆的百花玉露,是遍知特意从昆仑那儿求得的,你再不去就要被他们喝完了。”

    夭起身而去,秋水对女娲说:“神尊性子生来赤诚,而今却和千年前有所不同。”

    女娲:“我令白虎同游施教,她现在很好。”

    秋水:“您是有所期望么?”

    女娲:“秋水,夭无姓氏,赠以吾姓可好?”

    秋水:“风姓么?您是有意禅位于神尊?”

    女娲:“我大限将至,其实神灵即便不生情爱,生出其他的愿景,结局也是一样的。你不必为我悲伤忧虑,世上神灵都会有这样一天,不过早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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