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并不是你的错。”陆乔心也不再装什么,只是双眼有些冷漠地看着眼前跪下的人,像是在缓慢下赌注。

    赌什么?赌她并不是那样不堪的人。

    一时之间屋内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阿星更是守在珊华身后,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屋里的火炉烧得越来越旺,火苗不停往上蹿,异常兴奋的模样,与几近泪流满面的珊华割裂成不同的两幅画面。

    在落针可闻的屋内,珊华无声抽泣的动作停了一瞬,很快又接上。

    “不是的,是我的错,是我拿的首饰……是我的错……”

    她止不住地哭喊,没有声嘶力竭,只是低声地哭啊喊着是自己的错。

    她身前身后的两人默默对视一眼。

    那张妖艳的脸上有着一双单纯干净的眼睛,泪水无声无息的在她脸上流淌着,渐渐的,眼睛红起来,看着更是可怜。

    若是心软,怕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珊华。”陆乔心的一声叫唤令跪在地上的人愣住。

    陆乔心这一声叫唤很认真,也很沉重,更是透着严肃,她听出来了。

    抽泣戛然而止,像是被叫出来的这个名字给止住。

    “你的兄长将你拿给他的玉镯和金钗通通都换成了现钱。”

    听到陆乔心提到自己兄长,珊华更是一怔,连哭都忘记了,泛红的眼睛从下而上看向陆乔心,眼里透着些许慌张。

    “你觉得他拿这些钱去做了什么?”面前的人问她,见她不说话,陆乔心从一旁的桌上找出什么东西来,扔到她眼前。

    “你以为他是拿来还赌债的?你可天真了。”陆乔心这时显露出一丝嘲笑,满脸讥讽地弯腰看着她,“他不过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给他源源不断的从府中给他拿钱,你当真以为他能改了那赌性吗?”

    “他不过是拿着那些钱又去赌了。”

    陆乔心最后一句说得轻飘飘的,有声却无力,可面上却显得歇斯底里的,面容仿佛都要狰狞起来,她站起身来到珊华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隐忍着将这句话爆发出来。

    这句话如同一道天雷劈在珊华的耳边。

    她看着被陆乔心扔在地上的纸张,里头有当票,也有数不清的借据。

    几乎都是这几日的。

    珊华似是不信,伸手去翻那堆借据,翻得遍地都是,还有几张扬起来落到了火炉旁,碰上火苗后即刻就被烧得灰飞烟灭。

    她发颤的双手将那些借据捧起,捧到眼前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她只看清了其中写的欠款以及被红色手指印覆盖的签字。

    “怎么会这样?”她的眼泪又似落雨般流下来,“不会的,兄长他说过只要我肯帮他,他以后便不赌了……”

    “不是这样的……”珊华一边不停念叨一边摇头。

    陆乔心见状也只是叹气,朝阿星扬起下巴示意。阿星很快就将人给扶到一旁早就备好的椅子上。

    “珊华,我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能理解你当下的心情,你希望你的兄长能够迷途知返,可你兄长犯下的错和欠下的债,都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好赌成性的人,终是十辆马车也拉不回来的。”陆乔心耐心劝道,“这一次他又何尝不是在拿你来赌?”

    “若是赌中,他便拿着你给他的钱财继续赌,若是没有赌中,正如此次,倘若御赐之物丢失被发现,也只能是你做他的挡箭牌。”

    珊华听后慢慢止住眼泪,她在迟疑、犹豫和考量。

    “可是,可是他终归是我的兄长,我在这个世上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追债的人打死……”她甚是犹豫,在犹豫中痛苦地抉择。

    “不是的。”陆乔心否定她,“你还有你腹中的孩子,孩子也是你的亲人。”

    “听我说一句,他只会拖累你和利用你,你拿他当兄长,可他何曾有当你是妹妹?”

    “有了这一次,便会有下一次,下下次。长此以往,必定不会有好结果,甚至在以后,还会拖累你的孩子。”

    孩子是珊华如今最最致命的软肋,闻言后她仍在思虑,只是眼中的坚定愈发厚实。

    片刻过后,她似乎下了决心。

    “他可以拖累我,却断断不能拖累我的孩子……孩子可是我的命啊……”

    说着她放下手中的借据,双手放置小腹上,轻轻抚摸。

    “陆姑娘,我想护住我的孩子,我、我不能让孩子也被那赌徒拖累……”曾经的兄长变成如今口中的赌徒,珊华又跪下,“陆姑娘,还请陆姑娘再帮帮我!那首饰我想办法给姑娘找回来。”

    她哽咽着,想流泪却尽力在隐忍,眼里的慌乱变成了愈发急切的渴求。

    “我兄长他也是被人指使的,那背后之人还想……”

    珊华接下来的话让陆乔心和阿星两人都不约而同皱起眉头,陆乔心更是几乎黑着脸听珊华把话说完。

    白日里,街上的青楼都是闭着门的,不似夜里敞开门来欢欢喜喜地迎客,只是派三两个姑娘往门口站着。

    时不时也会有客人凑上前来,而姑娘们只需把人带进去即可。

    只不过这般情形甚少,大伙似乎都以白日进青楼为耻。长安城虽因在天子眼皮底下,敢于大张旗鼓开青楼,可这般的热闹生意却只在晚上做,白日里只能关起门来,像是见不得人。

    街上最高的那座青楼的顶楼上,上官烈乔装成寻常公子家的模样,正一边饮酒一边抱着美人。

    他的意识不甚清醒,这一夜里,怀里的美人递上多少酒,他便喝多少。

    如今脸颊通红,双眸已然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整个人都晕乎着。

    “尚公子,再喝一杯嘛……”美人举着酒杯递到嘴角,可他却似喝不下了,摇了摇头。

    哪知另一个美人又贴近他的心口处,抬起头来看他,言语中尽是撒娇意:“尚公子,再陪奴家喝一杯好不好……”

    上官烈晃晃脑袋,勉强喝了两口。

    禄前也是一副大户人家的管家装扮,一进来就颔首,同时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将人支出去。

    那几个衣着薄纱的美人有些不高兴,撇撇嘴后就乖乖退下。

    房中一下就空荡起来,地上桌上,甚至是床榻上,都是饮尽的空酒壶,还有许多散落在地的杯子和点心。

    地上还能依稀能瞧见被撕碎的纱裙布料,简直是□□至极。

    禄前蹙眉,忍着房中极浓的酒气,弯腰小声唤了一句:“陛下。”

    上官烈坐在床榻前的地上,双手展开,手肘撑在床沿,右手还拿着一壶酒。他双眼紧闭,却在禄前喊出陛下之时,举起酒壶从半空中往自己口中倒酒。

    他似乎一下又清醒了。

    “在此处,我乃尚公子。”喝过酒的嗓音变得低哑无比,上官烈闷哼一声,完全一副醉酒的模样。

    禄前沉默片刻,终是道:“公子。”

    “嗯。”这回上官烈才愿意认真搭理人,“何事?”

    上官烈每隔一月便会放纵一回,此时此刻他只想做回什么都不必顾忌的尚公子,而非身为天子的上官烈。

    他最讨厌在这时有旁的烦心事来打搅自己。

    “公子,有步棋子没走好。”禄前说得隐晦,可上官烈显然是听明白了。

    他倒酒的动作一顿,把酒壶放到地上的动作极其重,里面的酒晃了晃,洒一点出来,险些弄脏他的鞋袜。

    “那赌徒亲生的妹妹,许是因为被李大人府中的陆姑娘救过一回,心中难免有偏颇,我们派去的人说,这步棋怕是走不动。”

    眼瞧着上官烈的脸色越来越沉,禄前说话的声音放缓放低,他再看一回眼前人的脸色,才继续说下去。

    “不过,已经确定当年那个接生婆如今就在李府中。”禄前说完这句话后就默默往后退两步。

    第二步的脚跟还没站稳,原先在上官烈手中的酒壶就在眼前破碎成一片片,还有一小片落在他的脚尖旁。

    禄前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只是垂眸站着,分毫不动。

    “我让你们找人办事,你们就找了这么个人?这点小事都办不了?”上官烈的双目一下就通红起来。

    不远处站着的禄前依然沉默不语,低头看着自己面前散落的白色碎片。

    “那个接生婆,我找了这么多年,我防他,防了那么多年……”

    一声低吼后,房中又恢复片刻安宁,随即,一道充满讥讽的笑声响起。

    禄前终是抬头看一眼在发怒的天子。

    只见上官烈笑得很狂,面红耳赤,眼角还能隐约看见一点泪光,可他笑里藏着苦,禄前看出来了。

    “我找不到没关系,可我防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谁都可以找到那个接生婆,可凭什么是他?凭什么又是他?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回回都是他第一?!”

    “是不是他……”上官烈顿了顿,后站了起来,忽而拿手指着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禄前,“他比朕!更适合当皇帝?!”。

    “你说啊,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更适合来当这个皇帝?是不是?”

    被指着的禄前面上淡定得很,说出口的话也从容起来:“陛下,您喝醉了。”

    “从前父皇还在的时候,他就要大哥来当太子,所有人都希望是上官鸣来当太子。”上官烈开始走动,步伐不稳当,晃晃悠悠的,手里不知何时又拿起一壶酒。

    他还在笑,笑自己实在可笑。

    “因为他功课是我们所有人里最好的一个,每一项都比我好,我再怎么拼命去学,都没有他做得好,我曾经蠢到去向他请教,可是他不搭理我。”

    “他故作冷漠,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冷淡。他是不是,是不是那时候就认定自己就是未来的太子?”说到这里,不知道想到什么,上官烈冷哼一声。

    “可惜,他被我发现了,他根本不是我父皇的种。”

    “后来,他说他无心朝政,自请封王,那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就有机会了?”他的眼神近乎哀求,充满着渴望,而后又一瞬变回自私阴狠的语气。

    “可父皇——”上官烈拿手指着半空,仿佛先帝就在他的眼前,他几乎是在怒火中咬牙切齿,似呜咽,似怒吼,“你压根没有看过我一眼,转头就要立老三当太子。”

    “我如何能服?!”

    上官烈这一番话说下来,早就口干舌燥,想也不想就把手中的酒一口饮尽,像是终于泄尽心中积攒已久的愤恨。

    他终于累了,原地一坐,仰头往身后一躺,望着头顶一晃一晃的珠帘,仿佛又笑了,缓缓闭上双眼时,眼角的泪光涌出来一点。

    禄前早有先见之明,进来之前就把外头的人都撤走,眼下这顶楼只有他与上官烈两人。

    这场“胡言乱语”终是停歇,禄前沉默着走出去,再进来时,身后跟了几个小厮装扮的人。

    “给陛下沐浴更衣,等会让人上来收拾干净,里外都打点好,万万不可将陛下在此的行踪泄漏出去。”禄前的尖嗓子在此刻恢复,眼下的情形,他仍是万分从容。

    吩咐好一切,禄前看着这里满地的狼藉,只是无声叹息。

    夜幕降临,一片青楼的花灯亮起,热闹非凡。

    在人来人往,姑娘的叫唤声四面响起的街道上,一小支队伍在向最边上的那家青楼靠近。

    在人堆里,五个年轻女子一同走在这条街上属实显眼。

    五人穿着紧身黑衣,为首的戴着白色的薄面纱,除了她,跟在身后的四个女子都身带佩剑。

    “姑娘,我这种事情交给我跟阿星去就好了,这种地方,你实在不必来。”天晴右手拿剑,双手抱臂,一脸不解。

    “我心里放心不下,走一趟也许就心安了。”陆乔心目不斜视,眼神冰冷,伸手摸了摸腰间藏匿的匕首。

    “收到的消息道此时珊白就在这家青楼里,主人大可不必担心。”阿星和天晴都跟在她身后,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耸耸肩。

    除了她们两个,还带了两个女随从,生怕有意外发生。

    珊华的兄长名叫珊白,时常在赌场和青楼可见,白日里赌累了,晚上就来青楼消遣。

    陆乔心也正是借此时机欲抓到他问个清楚,他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几人在街上就引起旁人瞩目,一进青楼便有更多人的眼光打量着她们。

    那些人中有着许多样子丑陋,面容憔悴,甚至满脸冒油的男人,他们的怀中大多搂着年轻貌美的女子。

    一个,两个,三个……

    见到此情此景,陆乔心皱着眉心,心中作呕。

    很快,这里头的掌事妈妈紧忙吩咐手下人去招呼因凑热闹而站定的客人,随之就凑上前来,看见是几个女人,瞧着像女护卫,可领头的她并不认得。

    将陆乔心上下打量几眼后,她老脸一拉,露出一个有几分嫌弃的笑来,“这儿是青楼,几位姑娘来这怕是不适合吧?”

    “怎么不合适?”陆乔心似是饶有兴趣,盯着她的双眼道。

    掌事妈妈皱了眉,以为几人是来捣乱的,刚偏头欲唤人来,就被阿星上前一步挡住了身体。

    “你……”掌事妈妈的脚步一顿。

    陆乔心接过天晴的令牌,拿到掌事妈妈的眼前,而天晴也站出来往前走两步。

    掌事妈妈看到令牌后先是一惊,而后看到天晴这熟悉的面孔后,更是背后冒冷汗。

    想是认出来了,陆乔心又将令牌还给天晴。

    片刻后,见她有些哆嗦道:“……不知几位女大人,有、有何贵干?”

    “找人,不要声张。”陆乔心冷声道,见掌事妈妈毫不犹豫点头,她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声音吸引注意力。

    后面一个女随从看着右侧的方向,“珊白在那儿!”

    天晴和阿星率先扭头看去,确认是珊白后,两人一齐快步走上前去,天晴更是毫不犹豫用力拽起他的衣领子,令人被迫仰头。

    “谁?!”珊白很不耐烦抬头,一看来人,气势刹时小了。

    这个女的他认得,李廷尉身后的那个女头领,后来听珊华说,这女头领换了旁人。

    可他还是畏缩着,像是湿了的火柴,再如何也点不燃了。

    “人找到了。”陆乔心扯出一抹坏笑,眉峰一挑,只给跟前被自己吓到的掌事妈妈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往珊白那个方向走去。

    哪知走到一半就碰上个又丑又胖的醉鬼。

    “咦?”醉鬼走路一晃一晃,原先身旁还搂着一个姑娘,眼下见到蒙着面的陆乔心后,立马将手边的姑娘扔到一旁。

    他搓着他那双黢黑的手,遇到了宝贝似的,笑容猥琐又难看,“小爷我怎么没见过你?美人怎么还蒙着面啊?别害羞啊……”

    说着他就伸出手来想要揭了陆乔心的面纱。

    她紧皱眉头,只觉嫌恶,就连将人踹开都觉得是脏了自己。

    那人的手伸过来时,陆乔心一歪身子,躲开他的手,可却不知那只手已然触碰到自己的面纱,醉了的人下手没个轻重,用力一扯,那面纱就掉了。

    面纱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可那醉鬼却哀嚎一声,猛地倒地。

    陆乔心后知后觉发现那酒鬼身上的气味甚是难闻,便用手挡了挡口鼻,闻声诧异,一抬头就看见近日来早出晚归的某人。

    李鸣的眉头拧得比以往都重,看见陆乔心的脸颊和耳后被面纱勒出的淡淡红痕后,脸色愈发难看。

    “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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