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秦弓第一次按照亲王仪制换上礼服进宫谢恩,许文稚就站在他身旁,亦是一身华服,皇帝称赞他们二人郎才女貌。

    谢秦弓神色淡淡,连一个眼神都未给许文稚。皇帝自然心知肚明,他将谢秦弓留了下来,半是安抚半是胁迫地道:“此次那赵女治疫有功,郑赏赐她黄金百两以作嘉奖,给了她身为医女所无法企及的尊荣,皆是因为你,靖亲王,你勿要辜负郑的一片苦心。”

    谢秦弓正色道:“这都是她应得的,儿臣何德何能。”

    谢致行道:“何德何能?就凭你是我谢家长子,大历的七珠亲王!”

    他顿了顿,又道:“你宠她爱她,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一点,只要郑还是皇帝,她便永远也不可能是你靖王府的王妃。郑,可以嘉奖她,抬举她,亦可以毁掉她,何去何从,皆在你一念之间。”

    谢秦弓惨然一笑,道:“父皇这是要我弃了她,就像您当初弃了我母亲那般?”

    掐丝珐琅云龙纹螭耳熏炉中燃着龙涎香,浓郁的香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内侍黄广松吓得呼吸一滞,忙偷瞧皇帝神色,却见他端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已不复之前的和颜悦色,他缓缓开口,声线绷直,带着不可忤逆的威严。

    “不许拿她与你母妃相提并论!”

    谢秦弓仰着头,神色从容:“为何?难道母亲不是父皇您心爱之人吗?”

    提起容妃,谢致行神色微缓,“你母妃自然是郑最心爱的女人。”

    谢秦弓神色执拗,声线清朗:“赵清焰亦是儿臣最心爱之人,父皇遍尝永失所爱之苦,理应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况且,父皇明明应允儿臣,可娶她为妻,却食言而肥,实不是君子所为!”

    谢致眼底含着警告,冷笑道:“你是在教郑如何为人,为君,为父?”

    谢秦弓跪下,只言不敢,“儿臣只是提醒父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话音未落,一个铜鎏金五峰笔架飞了过来,谢秦弓纹丛未动,幸而皇帝并未舍得真用力,饶是如此,他额角还是被砸中,立时鼓起了一个大包。

    “不敢?郑看你敢得很!”谢致行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气得不轻,“郑当时是答应要赐你一门婚事,至于对象是谁,便由不得你做主。许家七女恭谨端敏,品貌出众,乃是为妻为母的上上人选,你有何不满?”

    谢秦弓额头一阵剧痛,他并不理会,跪得笔直,唇角微不可察一勾,面含讥诮:“许文稚骄横跋扈,心胸狭隘,岂是良配?”

    “那个身份低微的孤女就是良配了?你若真许了她王妃之位,假以时日,她可懂得如何执掌中馈,如何居重驭轻,使众人信服?”谢致行霍地站起,指着谢秦弓,一向气定神闲的面上出现一丝裂痕。

    谢秦弓肃声道:“她并不是父皇所想的那般,是一个只能依附他人而活的菟丝花,就算如此,那又如何,儿臣愿意站在她身后,做她一辈子的倚仗,给她靖王妃应有的尊荣与底气。”

    谢致行闻言冷笑:“尊荣?底气?你现在所拥有的尊荣和敢与郑针锋相对的底气,皆因郑对你的宽宥!别忘了,郑才是大历的一国之主,郑能将你捧至云端,亦能使你跌入泥地!”

    他缓缓坐下,身子微微斜靠在漆金的雕龙宝座上,端是一胸有成竹的模样,“同理,郑能给她一个治疫得力之功,亦能以一个私藏药方延误疫期致使上千百姓与将士死于非命为由,治她一个死罪!是福是祸,皆由郑一人定夺!”

    他垂眸与谢秦弓对视,诺大的殿内落针可闻。上位者仿佛手持一把满的弓,箭在弦上,只要底下那人稍有不慎,便会一箭穿心,血溅当场。

    黄广松躬着身,大气都不敢出,心道这下子靖王殿下该心服口服了吧,却见谢秦弓将胸腔挺得更直了,语气不徐不急道:“儿臣获得的所有功绩,皆是儿臣披荆斩棘,死中求生拼来的,哪怕是虎父无犬子,父皇也该承认,这是儿臣应得的。”

    谢秦弓说完,殿内一阵静默,继而一道洪亮的笑声打破了这沉寂,谢致行面色稍缓,抚须笑道:“好一个虎父无犬子!”

    少顷,他语重心长又道:“你既道虎父无犬子,便该知,郑最喜行事果决之人,情如烈酒,贪多伤身,你该懂得适可而止才对,快快悬崖勒马罢!”

    这一番话何其可笑,他辜负了心爱之人,使其早早别世,自己则半辈子沉湎在思忆之中,以致于偏信妖巫,差点害死清焰。自所不达,却强人所难。

    谢秦弓深知自己与这个生父不同,他无需借助外戚的势力来实现自己的野心,更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人。

    可是现下,他最应该做的,便是韬光养晦,隐而不发,否则,清焰将有性命之忧。

    于是,他话峰一转,向皇帝提议,待找到藏兵图所注之地,可由卫聪率领玄甲军众将士长驱直入,一举攻下北凉。

    这便是暗示他愿意交出兵权了?谢致行微微诧异,佯装沉吟,“举兵北凉,事关国体,你久经沙场,乃人心所向,自是由你领兵最为稳妥。”

    谢秦弓微微摇头,“父皇此言差矣,卫聪生于北疆长于北疆,十二岁便上了战场,要说骁勇善战,除了儿臣,玄甲军中无人可与之匹敌。再说,儿臣幼时虽久居京都,却未曾在父皇膝下承欢,尔后投军,更是历尽生死,险些无法与您父子相认。儿臣人生短短二十余载,未曾有一日孝敬过您与皇祖母,今后,儿臣只想倍伴父皇左右,多多为父皇分忧,余生便算圆满了。”

    一席话听得皇帝感慨万千,欣慰不已,他点头笑道:“你有这份孝心,郑心甚慰,至于何人领兵,此事容后再议。”

    谢秦弓应是,一时无话。

    谢致行瞥了眼他高高隆起的额头,不由得放软了声音:“肿成这样,郑宣御医来给你瞧一瞧?”

    谢秦弓只道不必了,这点小伤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谢致行见他油盐不进,才平息的怒气又涌上来。不想破坏才刚建立起来便岌岌可危的父子情,他缓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道:“这般固执,简直与你母妃一模一样!”

    说罢挥挥手,命谢秦弓滚下去。

    黄广松偷偷吁出一口气,抬眸瞥了眼谢秦弓离去的方向,感慨这大皇子如此懂进退,又善拿捏,中宫与凌王那边,这次真真是遇到劲敌了。

    谢秦弓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上。身边皆是向他行礼问安的宫人与侍卫。他们喊他靖王殿下。

    他终于走到了前世未曾驻足过的位置,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活。或许,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的代价,是失去心爱的姑娘。

    几次历经生死,她于他而言,已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若再失去她,余生就算日日以凤髓龙肝为食亦索然无味。

    谢秦弓思潮翻涌,这一次,哪怕至死,他也不会放她离开。

    他脚底生风,眨眼间便行至宫门,将帝王所处的勤政殿远远抛在身后。

    宫门口停着辆驷马轩车,极其宽敞华丽。

    谢秦弓没有乘车,骑马更快。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清焰。

    一路畅通无阻,去往昭园的这条路,谢秦弓已走过不知多少次了,这一次,他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一路驰骋,心中预演了二人相见后的数种情景,然而当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前,看见了坐在桂花树下默然垂泪的清焰时,只觉心如刀割。第一次,他萌生退意。

    虽是心不由意,但他到底还是伤了她的心,她又是这般宁折不弯,他真的怕她会弃他不顾。

    这一刻,他倒情愿自己是个懦夫。

    进退两难间,她发现了他。

    没有预想中的责难,她只抬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面上泪痕犹挂,便不再看他了。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看她因落泪而微肿的双眼,还有微红的鼻尖,只觉得她每落的一滴泪皆在此刻化作成千上万条荆棘,铺在他落脚的每一处,每踏一步,便是锥心刺骨之痛。

    她略带审视的目光更让他无处遁形,如芒在背,满身华服亦如烙红的铁片,恨不能立即剥除。

    此刻他半跪在清焰面前,面对她的诘问,喉结滚动一次又一次,才吐出一句艰涩无比的答案。

    “难道我变成了谢秦弓,就不再是你心中的那个人了吗?”

    “就是因为无论你变成了何人,哪怕与我天壤之别,我依旧爱你如初,才使我更加痛心。”清焰抬起蓄满泪水的双眸,直直地看着谢秦弓,低声道。

    谢秦弓一阵狂喜,感动得无以复加,一时间竟无法言语,只梦呓似的喃道:“阿清……”

    “天爷呀,我到底该怎么办?”清焰突然大喊,双手捂着脸,哭得肩膀一颤一颤。

    谢秦弓的心仿佛被清焰揉碎了又拼接起来再揉碎,他站起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一滴泪落在她乌黑浓密的鬓上。

    清焰双手环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纵使一身簇新的华服,她还是能嗅到他身上独有的青竹香。她贪恋地深嗅一口,慢慢地放开了他。

    “你走吧,去走你想走的路,以后不必再来了。”清焰仰着头,红着眼,朝谢秦弓展颜一笑。

    谢秦弓倏地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一脸难以置信。

    清焰眼角还衔着泪,她站起来往屋里走,却被谢秦弓握住了手腕。他掌心滚烫,隔着薄薄的衣料一路漫延到清焰发冷的胸腔。

    可惜那团火再也点不着了。

    “别走!”谢秦弓看着她,近乎哀求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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