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悠进了鸾凤池没多久,消息就到了拂坤宫。

    “当真?”

    宫中主人,也是当今唯一的贵妃慕景瑶,看向跪在下方的太监,微微拧眉。

    “此事为奴才的干儿子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慕景瑶手不觉一抖,指尖蓦地传来痛意。

    “娘娘,您——”

    旁边宫女的声音紧张的传来,被慕景瑶抬手阻止。

    她将被针扎出的血珠,随手抹在绣了两天的团扇上,依旧清冷娴静的淡声问。

    “领事公公是谁?”

    “是吴安吴公公。”

    太监头垂得更低了些。

    慕景瑶捻了捻手指,那十有八九是陛下之意了。

    江家三公子,江云峥。

    她想着这几个字,垂眸看了眼团扇上的脏污。

    “这鸾凤池有多久没进人了?”

    她的尾音很轻,说不出是询问还是叹息。

    一时无人敢应。

    这鸾凤池同江云悠想的稍有不同,它不单单只是个沐浴之地。

    这进了皇仪宫,不一定要侍寝,但进了鸾凤池,落点就是龙床。

    而后宫有规——过了鸾凤池,便要留其名,最低也得封为良人,纳入后宫。

    这规矩本是前朝皇帝所设。

    老皇帝耽于色欲,不论男女,不论身份,不论是否婚嫁,只要他看上的,都要纳进后宫中。次数多了,大臣颇有意见,折子跟雪花似的往他面前递,为堵悠悠众口,老皇帝不再大张旗鼓的干这事,却也色心不死,设了这鸾凤池,由皇后出面纳入。

    后来改朝换代,律令改立废除,这后宫却被遗漏了。

    这江公子……

    陛下是不知其规,还是刻意而为?

    “回娘娘,约莫……八年了吧。”

    跪地未起的全丰轻声应答。

    八年前,十五岁的慕景瑶入宫,便是过了那鸾凤池。

    “八年了啊。”

    慕景瑶抬眸,透过半扇支起的窗,看见细密的雨。

    她坐在这奢华的宫殿里,却好像站在空地,湿漉漉地同当年进宫时一样。

    如今陛下是何意?或者这位从朝堂活下来的江公子有何特殊之处?

    慕景瑶收回视线,轻声道:“若陛下回宫,再来禀告本宫。”

    “嗻。”

    全丰领命退下。

    “娘娘可是忧心?”一旁的宫女阿离看着慕景瑶皱紧的眉,不由宽慰道:“陛下就算动了心思,这人进了后宫也得听您的。宰相大人在,动摇不得您的位置,若——”

    “阿离!”慕景瑶轻呵一声。

    君臣权利间,这般话岂是能随便说的。

    “奴婢知错。”阿离捂住嘴。

    两人主仆情深,见阿离知道错了,她也不再继续多言,半晌后,才轻叹一声,“若真能纳入后宫也是件好事。”

    “怎么是好事呢。”

    阿离忍不住咕哝。

    慕景瑶也不再解释。

    在阿离眼中她情根深种,自然不喜陛下看上了别人,可若他连后宫都不踏入,她坐在又有何用?

    而且这江公子未必能活到明日。

    宁邵当政后,起初还有大臣谏言充盈后宫,可但凡进了陛下的寝宫,就没有活着出来的,渐渐地,众人就歇了心思。

    毕竟只是要荣华,并不是想送孩子去死。

    久了皆传夜煌帝不近女色且嗜杀成兴,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有病,不能容忍人在左右。

    甚至他每月有五到六日要宿在刑狱,在大牢后专门让人建了一个牢,关押那些本该被处死的犯人。

    算时间,今日陛下本该前往那处。

    “陛下饶命!”

    江云悠是被这突兀地一声求饶给吓醒的。

    声音凄惨,还含着莫大的恐惧。

    她猛地睁开眼。

    屋内有些昏暗,暴君背对着她,宫女跪在他脚边不远处。

    “江公子先前还在——”

    宫女已经慌了神,明明一直派人守着的,怎么人就不见了?

    江云悠也吞了口口水。

    老天,不是应该层层通报么,怎么悄无声息的暴君就来了,关键她还睡着了。

    眼见着宫女伏下的脊背抖个不停,江云悠不得不开口。

    “微臣拜见陛下。”

    她其实就跪在门后……旁边软塌的地毯上。

    先前江云悠思前想后,实在没别的办法,最朴素的还是直接求饶。

    就算惹了暴君生气而被拖出去,总好比被按在床上再宁死不屈。

    她本是跪大在门口,想着等暴君一出现就求饶,但地太硬,而且下起了雨,风吹着怪冷的,就又回室内挑了个软乎的地等着。

    没想到这一等就眯了过去,整个人窝进角落,没被人看到。

    不知道暴君是不是又生气了。

    江云悠一开口,那宫女便噤声,室内霎时格外安静,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恪哒恪哒声。

    那日在朝堂她便是听到这种动静,怪吓人的。

    宁邵回身瞟了一眼。

    屋内灯光昏暗,又被矮桌遮住身形,看不大清楚人。

    “为何跪那?”

    一旁的宫女也想哭。

    是啊,公子怎么跪那了?你应该在床上,而不是地面啊!

    这宫里谁不知陛下极其厌恶变故,她绷紧了脊背,已经想到了一干人的失职之罪,却听见吩咐,“传吴安。”

    她微怔片刻。

    往日都是安元明总管大人守着的,这吴安小公公甚至都得在旁殿。

    “奴婢领命。”

    江云悠侧耳听着,她尚伏地未起,正欲开口,上座的人发话了。

    “起身吧。”

    语调听来甚至有些温和。

    江云悠:!

    她似乎感受到出门的宫女都踉跄了下。

    这暴君不会真的……

    她哪还敢起身,甚至头要埋进地缝里了。

    “臣庸人之姿,不配君恩,恳请陛下三思。”

    少年的声音清越,带着不可撼动的一身正气以及殷切劝告之意,仿佛在说,臣一颗丹心,都是为了陛下,君臣□□万不可取啊!

    清晰规律的恪哒声停了一拍,“喜欢跪?那就跪着。”

    不疾不徐的嗓音格外有压迫力,江云悠心中一紧。

    这个时候吴安进来了,他亦惶恐,单膝下跪,“奴才见过陛下。”

    “这差事今日你领的?”

    宁邵坐在桌边,皇仪宫灯点得少,吴安看不清他的面色,更慌了。

    “回陛下,正是奴才。”

    除了安元明是无可替代之外,他这位置有五个人轮着来,日常陛下不喜人伺候,除非——

    除非他想杀人了。

    但往日都是干爹陪着,今日换了他,不会是想要他小命吧……这江公子向陛下告状了?

    他想到这,不禁又冷汗直流。

    ——依旧没有。

    默默跪着的江云悠眉眼一跳。

    她又听见了暴君的心声。

    隔着距离和直接响在脑袋里的声音感觉还是不太一样,让她耳根有些发麻。

    有言道,沉默是不见血但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江云悠一直深以为然,此刻更加觉得如此。

    在他的沉默下,吴安下垂的佛尘尾端在空中轻颤个不停。

    可伶的吴公公好像要昏厥了。

    但这低气压制造者心里想的东西,江云悠却有些听不懂。

    什么叫依旧没有。

    ——下雨了。

    带着轻微的迟疑。

    刚刚不是就在下雨了吗?

    她听错了,还是这夜煌帝失忆了,他从清政宫过来这一路不知道下雨了?

    不过雨确实大了。

    敲在宫顶的琉璃瓦上,密集而清脆如奏响的乐章,又汇聚成线,滴答滴答地溅出小水花。

    “哎呦这风……”吴安注意到宁邵看向窗户的视线,立即准备上前,“奴才这就将窗户关上。”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今日怎的出了这么多纰漏,这窗户早该在陛下回来前就关好。

    宁邵起身。

    他微微摆手,吴安立即停住脚步,看着他往窗户边去,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跪那边的江云悠。

    此刻江云悠也绷紧了身子。

    “这么喜欢跪,朕看雨势正好,”宁邵站在窗前,他看着雨落在树上、花丛、石板路,双眼微阖,片刻后以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卿不如去外面跪着。”

    这是人说的话吗?!

    江云悠惊愕和无语之下一时忘了规矩,抬头朝窗边怒目而去。

    宁邵恰好看过来。

    轰!

    好像星河倒流。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暴君居然长得这么……这么,这一刻,很难形容那张脸给的冲击感。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卿有倾国色,何故为暴君。

    那双仿若琉璃的瞳孔微微一转。

    江云悠猛地回神,宁邵眼中的血丝以及浑身的暴戾之气才迟来的落入眼里,她急忙重新低下头。

    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她想拢一拢衣服,垂眸一看又认命。

    实在是遮无可遮。

    她身上的红色纱衣里外两层。

    内为两段遮上下,缀以珠串相连,外披轻纱。

    薄削白皙的肩背,精致的锁骨,玲珑的腰,匀称修长的腿,在烛光下泛着如玉般的光泽,薄如蝉翼的红色轻纱随风微动。

    似穿未穿,欲语还休,美得惊心动魄。

    江云悠找这个地方的很大原因也是不想被看见。

    若暴君真是见色起意,那见这一身岂不狂性大发,何况灯下看人……

    身上的目光停留有些久了。

    “臣这就跪外——”

    让她去淋雨吧!

    “江云峥。”宁邵看着那绷紧的脊背,“抬头朕看看。”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跪着的臣子,第一眼竟叫他觉得是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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