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峥的当值地,是在凝晖殿外殿。

    江云悠很喜欢这个地方,倒不是喜欢上班,主要是地理位置,凝晖殿靠近东华门,在此门外有最盛大的集市,宫中的买卖也在此。

    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干肉,以及金玉珍宝古玩衣着,无一不是奇珍之物,外面想进来很难,层层盘查,从里出去逛就轻松许多。

    “咦,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他们诓老子。”窗户从外打开,探进一张脸,他冲江云悠挤了挤眉,“去不去?”

    又压低声音,“筹办浴佛节,听说这次可多好玩的。”

    江云悠抬眸。

    入目是一张略显圆润的脸,还带着没醒的醉意,浑身就写满两个字,想玩。

    她收回视线,冷淡道:“不去。”

    “哎!”那人不满地叫了声,“江缓之你就装吧!”

    缓之是江云峥的字。

    江云悠头都没抬。

    “老子自己去。”

    他拍了下窗棂,咕哝着无趣之类的话走了。

    江云悠放下装模作样的书。

    浴佛节一年一度,是个祈福的日子,按以往她肯定要去凑个热闹,但如今实在是没什么心情。

    全想着暴君和系统那事了。

    她原本信誓旦旦,这下也变得犹疑起来,那冰冷的机械声真的存在吗?

    “真不去?”

    窗户又探进个头来。

    江云悠看着跟她身着同色官服的石睿识,一时由衷感叹,当个废物就是悠闲啊。

    而她本来也该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废物。

    废物石睿识打开窗户翻了进来。

    “反正——”他走了两步,瞳孔瞪大,指着江云悠的手像得了帕金森,抖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你私下玩这么花的。”

    江云悠:……

    她脖子上的痕迹还没褪完,成了带着颗粒感的黑色,圆领的官袍压根挡不住,今早用粉遮了遮,也只是浅淡了些。

    “害病害的。”

    石睿识往后退了两步。

    “啊,什么病,不会传染吧……你还真生病了,我还以为你是找的借口……我有打算来看你的啊,但我最近新得了只鹦鹉你知道的吧。”

    江云悠在心中叹了口气。

    “会,还会死。”

    “啊,你这么说那就是不会了。”石睿识迟疑不到一秒,就在江云悠面前坐下来,他停了会,“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啊?”

    “嗯?”

    石睿识挠了挠脑袋,“我又不是故意看见你穿女装的,而且我也答应你不再提,不告诉别人……其实你穿得还挺好看,我第一时间都没认出来。”

    江云悠:……

    她总算理解为何有天,江云峥下值回来,对她生气道,你再同那蠢驴说一句话,就再也别想换了。

    要此刻江云峥在这,说不得又想揍他一顿。

    “记得就好。”江云悠眉眼下沉,压着漆黑的瞳孔,看上去有点无情,“出去。”

    石睿识是个纨绔。

    尽管他爹用了睿和识来加倍表达美好祝愿和希望,但事与愿违,他来这真就是混的。

    江云峥同这般人不会有接触,两人以前也没交集,如今会这样,是江云悠有次替云峥当值,偷溜出去被石睿识撞见。

    这兄台大惊失色、恍然大悟,最后将江云峥划入了自个阵营里,赶都赶不走。

    江云悠倒是很理解。

    抛开她作为姐姐的嫌弃,江云峥是那如主角一般的人物,在扮演他的很多时候,她都能看到那种表面不屑冷淡,但眸中深处又忍不住关注的眼神。

    石睿识只能说比较莽。

    “别这么冷淡嘛。”石睿识顿了顿,他压低声,用那种讲八卦的标准语气,“你听说了吗?”

    江云悠没听说,但有点好奇。

    能让石睿识用这种语气谈论的,必然是个大瓜,但她还记着云峥的话,只是冷淡道:“出去。”

    “好无趣啊你。”石睿识也有点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一阵一阵的,把我当什么了。”

    江云悠:……

    这些古人说话真的很暧昧。

    石睿识起身要走。

    他动作并不快,磨磨蹭蹭,处处写着快挽留我。

    到底也才十六岁,换现在也就是个高中生,江云悠将这心思看得清楚,但有心无力,只能等他离开。

    石睿识走到门边。

    他回头看了眼依旧稳如泰山的江云悠,脚步一顿,又转了回来。

    “你都没说不想听,那肯定是想听。”他重新坐下,并对身旁候着的人挥了挥手,这才压低声音,“这后宫要进新人了,还是个男子。”

    江云悠抬眼。

    按在书页的指尖有些发白——宁邵允了她不入后宫。

    “怎么,你不信?”石睿识急了,“我亲耳听见姑姑告诉爹的,是那谢家子。”

    不是在说她。

    江云悠松了口气,又觉奇怪地微微拧眉,听着石睿识继续道。

    “连着好几天,每天都有人被送进宫,但留下来的就一个……是谢青。”石睿识观察着江云悠的神色,“你不记得他了?”

    她怎么会记得。

    江云悠冷着脸,不过好在没待她说什么,石睿识已经自顾自点头,“你不记得也正常。”

    江云悠正等着他讲一点渊源,结果石睿识就这么转了话题,“总之你要小心。”

    江云悠看了他一眼。

    “进宫的男子好像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你不也这么大吗,生得又好,那日上朝陛下应该也看见你了吧……没人找你吧?”

    “没有。”

    江云悠声音冷得要结冰了。

    “那就好。”石睿识全然未察觉,“那你想进宫吗?”

    他问完,就看到江云悠看白痴一样的眼神,顿时笑了。

    “我就知道,要是换你肯定要以死明志,哪像那些人,还在暗中改年纪。”

    要以死明志的江云悠:……

    她现在这情况可不是自己死就够的。

    “我真是谢谢你。”

    “哎?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石睿识一愣,高兴得抬起手来比划,“去吗?这个点集市正热闹呢。”

    江云悠很想叹口气,“……你爹没告诉你,最近要安分些吗?”

    她来上朝前就被江鸿羽反复交代,今时不同往日,最近被查出好大一批工程出了问题,从建筑到水利,里面是巨款的贪污。

    这个点去买买逛逛,被扣上个名头都没处哭去。

    “说了,但是——”石睿识显然不是很想理会,他看了江云峥两秒,“你居然会同我说这些……我走了。”

    江云悠重新拿起书。

    她顿了顿,又看向起身的石睿识,“不要随意跟别人谈论这般事。”

    “我又不是没脑子。”石睿识不满地拧眉,“我只是跟你说。”

    江云悠盯着他。

    “哎呀知道了。”

    等石睿识走后,江云悠就没了端正的坐姿,她胳膊拄着桌子,拖着脸思考。

    石睿识家世高,消息多,姑姑是宫中另一位妃子,此话应该不作假。

    但为什么?

    宁邵不是好那事的人,此举又是何意。

    年纪。

    江云悠忽然坐直了些,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宁邵问过她的年纪。

    或许他也在疑惑,为何江云悠在身侧能睡得好,就试图去找同样的人,也确实存在。

    还留下了。

    江云悠的食指不自觉开始高频率敲着桌子……她好像没办法跟宁邵接触,验证那个系统了。

    都自由了,还要什么验证?

    这念头如烟花,江云悠紧锁的眉松开,眼睛也亮起来。

    谢青大好人啊。

    当值的日子并不算难捱,处理完一些闲差,看两本话本,去院子里逗逗鸟,就可以等下班了。

    很闲,所以慕景同进来的时候,这些天睡得一般的江云悠正眯着眼小憩。

    说话的声音将她吵醒时,人已经到面前。

    江云悠不认识,但看衣服官阶比她高,何况上司孙大人还跟在后头。

    “下官见过大人。”

    她起身行礼。

    慕景同摆了摆手,他笑意温和,“扰了小友睡意,莫要怪罪才好。”

    这话由高位者来说,本应阴阳怪气,但眼前的人听来毫无此意,反而是真的对此歉意。

    但到底也是不妥的。

    “缓之前几日生了病,精神还不怎么好。”孙大人赶紧开口,又对江云悠说,“这是大学士,慕大人。”

    听到这官职和姓,江云悠瞬间知道身份了——慕景同,宰相之子,三品大臣。

    这种大人物跑这来干什么?

    “本官有一物要递到清政殿去,此刻要去趟集市,回来怕误了时间,”慕景同从怀里取出一物,“劳烦小友跑一趟。”

    他手里拿的是一个信封,但印了官印,确实不能让随从之类的碰。

    但是凝晖殿这么多人,想必孙大人也很乐意替他跑一趟,怎么偏偏找她。

    “大人客气。”

    江云悠心中抗拒,但不得不抬手接过。

    慕景同看样子是真急,没再多停留。

    “快去吧,回来也到点了。”

    孙大人好像也不觉意外。

    江云悠拿着此物,才忽然反应过来,“送到清政殿?”

    这不是暴君日常处理朝政之地吗,她本来只是不想跑一趟,这下更不乐意了。

    “是。”孙大人看着江云悠难得的抗拒,“这可是好差事,交给你也放心。”

    江云悠:“……”

    还是怪老弟太正直,这一点跟江鸿羽简直一脉相承。

    好在不用送进殿里,应该不会碰见暴君吧?

    春日的午后,江云悠瞥了眼太阳,还是取了把伞。

    办公地都是长廊似的厢房,大一些的用帘子隔出好几间,她出门就看到了石睿识在廊下逗鸟。

    “去哪啊?”

    他一副无聊得要长蘑菇的样子。

    江云峥还有看一些外官的信函,对各项政策的转抄之类的杂活,在他隔壁的石睿识就真的只需要躺着,当一个人工碎纸机。

    最后变成了两人行。

    “你非要打着个伞吗?”石睿识忍了又忍,“只有女子才会弄这些。”

    “嗯。”

    宫道垄长,现在的日头她不仅怕晒黑,也怕久了觉得晕。

    石睿识瞥了眼伞下的江云悠。

    她目不斜视,太阳热烈,可却越衬得他冰肌玉骨,唇色浅红,颈侧的痕迹莫名诡谲。

    “你太白了。”石睿识清了清嗓子,“我是说,应如我一样,才有男子气概。”

    江云悠瞥了眼石睿识额头的汗,递了把伞过去。

    石睿识怔愣着接过。

    “你倒回去是拿这个?”

    江云悠出发没一会又折了回去,回来的时候袖袋沉甸甸的,他还以为是拿的书。

    “嗯。”

    石睿识好一会没说话,江云悠停住脚步回头。

    他还站在原地。

    “你在等我啊?”石睿识有些手忙脚乱地撑开伞,快步追上来,“走吧。”

    江云悠嗯了声,不动声色地拐了脚步。

    她没背过皇宫图,不知道路。

    “我之前……”

    石睿识的声音又响起,他是个话痨,将宫道里两人的影子都吵得歪歪扭扭的。

    ……

    这一路走得比江云悠想象中快,看见清政殿的牌匾时,她心跳不可抑制地快了一瞬。

    石睿识不能进去,在外面等她。

    江云悠也确实不用进内门,她将东西交给了吴安。

    两人视线对上,也都移开了眼。

    透过胭脂粉末,江云悠还是看见了他遮盖下的苍白,连鬓角都被汗湿,想来二十大板也没那么快恢复好。

    将东西递过去的那一瞬,江云悠抬眸看了眼大殿。

    青天白日,侍卫威严肃穆,阳光流淌过盔甲,暖意全都化成了慑人的凛冽,这森然的皇宫里能自如的也就那一位。

    她收回眼神,很快转身往外走。

    许是这里不能撑伞,被晒得心里发慌,江云悠脚步越来越快,好像慢了一步就会撞上什么厉鬼。

    等走出清政殿的大门后,她才松了口气。

    觉得自己太过疑神疑鬼。

    宁邵再全凭心情,也会顾忌,比起江云峥,不管从才能还是家世,那谢家儿郎纳入后宫都要省事得多。

    谁不是睡?作用都一样,她大可以放下心来。

    江云悠扫了眼,向墙角等她的石睿识走过去,语气难得有些轻快,“走吧。”

    “嘘。”石睿识却没有动,他面色有点发白,朝着她的侧前方扬了扬下巴,“看。”

    江云悠侧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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