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江云悠从宫中平安归来,所有人悬着的心就已经放下大半——在他们看来,最危险的就是江云悠女扮男装的身份,这既过夜都没露馅,再撑几日应也不难。

    在江云悠同爹爹说这通行牌的事时,两个人表面都挺淡定。

    江鸿羽是真淡定。

    哪怕陛下真的要赐予江云悠御前侍郎一职,对江家进行‘捧杀’,江云峥也已在回来的路上能尽快接过,若是朝中意见太大,他解甲归田也无妨。

    所以对江云悠此行就一个要求,保全自己。

    江云悠是装淡定。

    她心里清楚,宁邵此举跟政治上可能真没关系。

    至于到底为何,她必须借此处机会弄清楚,不然就算云峥回来,可能也没那么好脱身。

    她在心中思量许久,等回过神才发现有些不对,这路不像是去皇仪宫的。

    “吴公公,这是去——”

    江云悠看见了不远处的凉亭,话也吞了回去。

    “紫园,就快到了。”

    吴安脚步微缓。

    江云悠看了眼牌匾,她被带进了和石睿识匆匆瞥了一眼的地方。

    此刻太阳已下山,天边的彩霞慢慢消退,白日的春色在傍晚显得温柔,那凉亭挂上了帷幔,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

    但可以猜到。

    江云悠缓了缓呼吸。

    她路过白日那人跪过的位置,已看不到任何血迹,心中却更觉发紧。

    江云悠上前,“臣拜见陛下。”

    好一会才传来声音,“坐过来。”

    亭中布置了一番,檀桌软垫,宁邵就坐于宽桌后,他穿了身月白色衣服,往日冷冽的金线如今显得格外华丽。

    江云悠收回眼,在面前的空位坐下来。

    宁邵换了串珠子。

    他腕间不再是那血红的玛瑙,而是木色珠串,颗颗圆润光滑,竟也显出几分谦润。

    “不知陛下召臣,有何吩咐。”

    江云悠只看着面前的茶。

    宁邵看了她一眼,“站什么位置?”

    “在宫门外墙转角。”

    江云悠顿了片刻,才指向白日的位置。

    等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才发现在那墙角的前方,有宫墙延伸出来的一个折叠角,还真挡住了那背后的人。

    宁邵目光轻轻掠过,意味不明地问,“不好看吗?跑什么。”

    尽管他的嗓音平和,但这压迫感还是让江云悠咽了咽口水。

    她忽地注意到旁边茶桌的下层还放了把匕首。

    挂着碎肉的白骨出现在脑海,鼻尖都仿佛有了血腥气,恶心感上涌,江云悠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苦涩得发麻中带着茶香。

    江云悠动作顿住,又抬杯喝尽杯底残留的茶水,她双眸发亮,不自觉赞了声,“好茶……可惜没泡好。”

    宁国茶文化并不盛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皇帝是酒蒙子,总之更多的是饮酒,茶叶他们看来苦涩不已,是最低等的饮品。

    甚至不能叫饮品,茶叶以前在江鸿羽那,就是□□嚼用来醒困的东西。

    江云悠很喜欢品茶,上辈子还特意去学了茶艺,但在这完全没用。

    就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是建立在好茶上面,作为锦上添花,可宁国茶文化不兴,根本制不出好茶。

    此刻察觉到这茶的醇香,难免有些兴奋。

    “这茶——”

    江云悠对上那双冰冷压着血丝的双眸,讪讪地放下茶杯,空气有一瞬静默。

    完了,不会是他亲自泡的吧。

    正想说点什么挽救的话,宁邵嗓音却很温和,“卿很有见地?”

    “谈不上,只是平日喜欢,也就研究了些。”江云悠谨慎回答,看着宁邵眉尾轻挑,犹豫片刻,“臣还需要些东西。”

    她本想拒绝宁邵让她展示的要求,可转念一想,若他能喜欢,那推动宁国的茶文化岂不是指日可待?

    这两年江云悠一直在做这事,可惜收效甚微,此番想南下,除了游玩,也是想看能不能找到好的茶叶。

    既起了这心思,江云悠也不打算敷衍了事了。

    宁邵冲安元明招了招手,“拿纸笔来。”

    安元明心中不可谓不惊讶。

    他垂眸等候着江云悠写完,心中又有了新的判断。

    自从陛下登基后,就从未有人离他这样近过,更遑论满足人的要求,之前安元明喊江云悠小主,是出于规矩,此刻却觉这声小主的分量或许可以再往上提一提。

    若这江公子……是个女子就好了。

    可若是女子怕是又到不了陛下身前。

    安元明心下叹息,拿着江云悠写好的东西吩咐下去。

    东西准备好得很快。

    江云悠刚才已经看过那茶叶,细、圆、多白毫,应是毛尖属绿茶,成色不算顶级,但已经是难得的经过炒制、而不是简单烘干的茶叶。

    她没用原本的紫砂壶,选择了她要的瓷杯。

    泡茶无非是那些步骤,温壶、置茶、洗茶、煮水、投茶、冲泡,但也不是那么简单。

    首先温壶这有利于茶叶香气散发的环节,就极易被人忽视,还有不同茶叶所需要的水温,冲泡时间都各有要求。

    脱离科技的定温,江云悠只能凭感觉,好在她在家中也时常研究,动作很是娴熟。

    闻到那清新淡雅,沁人心脾的香气时,安元明甚至花了两秒时间才肯确定那是茶香。

    茶怎么可能散发此种味道?

    他余光一直注意着江云悠的动作。

    无非步骤多了些,姿态优雅了些,怎么就能有这种香气。

    宁邵也没移开眼。

    他比安元明更早的闻到那隐香。

    江云悠跪坐着,腰背挺直,脖颈弯出一个弧度,手上的动作流畅显得格外赏心悦目,白皙的指尖被烫得有些发红,如冰冷的玉有了暖色。

    “好了!”江云悠双手茶奉,“陛下请用。”

    宁邵瞥了眼面前的小瓷杯。

    不同于茶盅,白玉似的小杯里是很清亮剔透的黄绿色茶水,那舒展开的茶叶都被留在江云悠手边的大杯中。

    他抬手接过。

    江云悠目光灼灼地盯着。

    不免有点紧张。

    被这目光盯着,宁邵也泰然自若,他饮了口茶,浅怔片刻,又浅浅地喝了口。

    江云悠实在无法从宁邵的表情来判断,只得在宁邵放下茶杯后,眼巴巴地问,“陛下觉得如何?”

    宁邵放下茶杯,对着一旁的安元明落下一个字,“赏。”

    不同于舌根都浸染的苦涩,从端起杯的那一刻,就有一股鲜而纯净的清香,喝下去更是醇香回甘。

    很独特,也很复杂的香气。

    江云悠一愣。

    这简单粗暴的表达方式,她真是……超喜欢的!

    “陛下再尝尝此种如何。”

    她难得在宁邵面前弯了弯唇角。

    看火候差不多,江云悠取下了小茶壶,在这里面她加了东西,一些桂圆、红枣,枸杞,还有糖块等配物。

    茶香没那么浓和醇厚,香气更复杂些,颜色上也更为好看。

    “陛下可喜甜?”

    江云悠抬眸问了一句,她糖块放得很少。

    说起这糖块,如今宁国的糖不像以前般是奢侈品,也离不开江家,再细一点,离不开她的贡献。

    起初没安全感的时候,江云悠每天眼一睁就是怎么搞钱,后来选了符合小孩身份的奶茶,研究出来后才知道糖竟然比米还贵,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过了快五年的某一天,大哥江云冀从外归家,拿着根甘蔗送给她当礼物。

    这只是幼时的她顺口一问。

    江云悠那时早已卸下了心中的防线,心安理得的当废物,却还是震惊于他们的爱。

    此刻想到当时大哥风尘仆仆的样子,她不由弯了弯眼睛。

    “陛下?”

    好一会没等到回答的江云悠有些疑惑。

    宁邵转了转手腕的串珠,声音低沉,“不用多添。”

    他脑中是江云悠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知道怎么形容,但那种平淡里的温柔幸福让人不适。

    ——是想到了谁?

    “……好。”

    江云悠眉间微动,她手中将茶分杯,心里却疑惑,什么想到了谁?

    她悄悄瞥了宁邵一眼,没什么根据,却莫名感觉他心情没有刚才好了。

    但不管,喜欢喝茶就好,能推动茶文化就更好。

    江云悠这般想着,将茶杯放在宁邵面前。

    对上那晶亮的双眸,宁邵伸出手,拨动茶盖。

    他其实对此不是很感兴趣,在他幼时尚未被带回皇宫前,吃过茶粥,苦涩发黑的茶叶里只有几粒米,让人几欲做呕。

    面前的茶当然不会。

    舒展的茶叶,圆润的红枣等铺陈在底,茶色不同于纯茶的透亮,这颜色深了许多,但闻着仍是香的,带着恰到好处的甘甜。

    “陛下觉得如何?”

    “尚可。”

    江云悠了然。

    她心里有预期,倒也不觉失落,这种喝法很适合闲适的下午茶,配一些点心,换句话说更适合女眷。

    不过想到宁邵的后宫情况,她没就此说下去,只是将其收回,重新斟上热茶。

    “臣也觉如此。”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月色渐显。

    江云悠看了眼宁邵,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静,“不过浓茶不易多饮,容易致失眠。”

    迎着宁邵不咸不淡的目光,她将令牌放于桌上,“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四周静默了一瞬。

    江云悠绷紧了心。

    她想过要不要再迂回试探一番,但这无异于装傻,直觉宁邵会不喜欢。

    “朕有头疾。”

    片刻后,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眉骨高,眼窝也就有些深,深邃凉薄的眼里压着细密的血丝让人心生惧意,此刻眼中有欣赏,就显出这个眼形的温柔多情来。

    “多年来用药无用,但不知为何卿在身侧时,就会缓解。”

    江云悠微怔。

    一边想果然如此,一边又有些惊讶宁邵如此直接,此刻被这双琉璃似的眸子盯着,她呐呐出声,“臣也不知。”

    如果你肯让我贴一下,说不定能找到原因。

    江云悠眸光微动,最后还是没说出口——陛下都不清楚的事,她最好还是装傻。

    “朕先前怀疑是否与生辰八字有关,”宁邵浅啜了口茶,“但并非如此。”

    江云悠不自觉皱紧眉。

    “那位谢公子呢?”

    她说完在宁邵投过来那一眼里蓦地反应过来,心脏拽紧——这事还未过明路,这谢公子不该出现在她口中。

    宁邵收回视线,并未追究,他今夜脾气好得过分,缓着声,“另有他用,刚好也能当个幌子。”

    他头疾这事,多年来未曾外传。

    “要是你愿意,也就不用留他在后宫了。”

    江云悠指尖微动,她迎着宁邵的视线,不知道他是单纯感叹还是在示意她主动开口。

    事已至此,摆在她面前的好像只有两条路,后宫和御前侍郎。

    那日被她拒绝的,如今也要她主动提起。

    “所以陛下要臣一直待在宫中。”

    他一个帝王,别说只是个人,什么都合该奉上前去,可江云悠还是有些愤怒。

    宁邵拨动串珠的手指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外,低磁的嗓音里勾了点含糊的笑,“那朕何必说这些。”

    眸光相对,他轻声道:“朕在同你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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