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元玥再次醒来,已在华丽的宫殿中。

    软纱罗帐,香气缭绕,混沌渐渐散去。

    金丝木床,天蚕丝被,帐子上挂的琉璃珠子也是记忆中的颜色样式。

    这是她在东胤皇宫住了三年的寝殿。

    钟嬷嬷听得动静,忙上前打帐:“殿下醒了?”

    琉璃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让这一切愈加真实了起来。

    姬元玥在钟嬷嬷的搀扶下坐起身,道:“嬷嬷,帮我取镜子来。”

    钟嬷嬷不明所以,却还是示意宫女将镜子取了过来。

    同时也让人去请太医。

    镜中的脸稍显稚嫩青涩,微微偏头,右耳耳尖完好无损。

    这确是她十六岁的模样。

    姬元玥不由怔忡。

    看来眼下所经历的一切不是镜花水月,她是真的回到了这一年。

    临死前,她确实有过这样的心念,只那不过是因不甘遗憾驱使生的一点妄念,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成真。

    而以她的认知,对这种离奇之事是全然无法理解的,更无法说与人听,否则只怕叫人以为她疯魔了。

    “殿下连日赶路,中了暑热,眼下脸色是苍白些,不要紧的,养两日便好了。”钟嬷嬷从她手中接过镜子,宽慰道。

    这是以为姬元玥在乎样貌。

    姬元玥没有分辩,也无从分辩,恰太医到了,钟嬷嬷便将纱帐落下,在姬元玥手腕处垫了一方帕子。

    太医行过礼方上前请脉。

    不多时,太医起身恭敬回禀:“殿下舟车劳顿,加上这两日天热,中了暑热,臣这就为殿下开一个方子,殿下好生修养,三日便可无虞。”

    话落,殿内一片寂静。

    钟嬷嬷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姬元玥,虽这一路上她也教了殿下一些宫里的规矩,但对殿下而言,事发突然,想来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然正要开口,却发现姬元玥正直直盯着太医。

    虽隔着纱帐,但钟嬷嬷仍能察觉到视线中的异样。

    她微微一愣,按理说,殿下应不识得杨太医才是。

    “殿下...”

    姬元玥挪开视线,微微垂眸:“有劳太医。”

    杨太医道了声不敢,便由钟嬷嬷送着出去了。

    姬元玥这才又抬眸看向二人背影。

    那一次她只觉得这宫中陌生的可怕,无一人可依,后来她才看清,原来从一开始她见到的这些人,都是向着她的。

    他们或受过母后恩惠,或是母后心腹。

    她自小被爹爹娘亲娇惯着长大,别家女孩子进灶房下田地时,她在家中读书认字,爹爹娘亲什么粗活也不让她做,连扫帚都没碰过几次。

    十五岁那年阿兄在镇子上做工,带回了一本棋谱,让她先看着,待攒够钱就给她请先生,这在村子上的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几乎是被溺爱着长大。

    临近几个村子早就有传言宋家将幺女养的娇气,是奔着做少奶奶去的,但其实娘亲私底下同她说过,若寻不到满意的人家,家里就养她一辈子。

    可就连秀才来提亲爹爹娘亲都没应,她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满意的人家,不过她很听爹爹娘亲的话,爹爹娘亲说不嫁她就不嫁。

    那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背后另有隐情。

    农家女突然做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过往所学放在小镇是优胜,可到了宫里,这些就远不够看了。

    宫中的规矩礼仪仪态她全然不知,尤其是学什么错什么,被当众责罚时,心中的自卑怯懦更是到了极点。

    她也从不曾与人红过脸,又哪里见过这宫中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

    旁人只消一个小小的计谋,就能叫她丢尽脸面受尽委屈。

    从进宫开始,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日忡忡不安,杯弓蛇影,惶恐度日,不敢与任何人亲近,最终真心向着她的一个也没留住。

    “殿下,方才前头的人传话回来,陛下才刚下金仙台,殿下可再休息一会儿,奴婢在外头守...”

    “嬷嬷。”

    姬元玥突然抬头看着钟嬷嬷,柔声道:“嬷嬷陪着我可好,我害怕。”

    少女眼底一汪水雾,和着娇滴滴的声音叫人心软成一片,钟嬷嬷哪里拒绝得了,忙要去搬矮凳,却被姬元玥拉着坐到了床沿:“嬷嬷离我近些,我才不怕。”

    被少女柔弱纤细的手紧紧攥着,亲昵而依赖,似乎生怕被拒绝,眼底还盛着几分不安,钟嬷嬷神情复杂的咽下那声不合规矩,怜惜的拍了拍她的手,慈和的安抚着:“殿下不怕,奴婢就在这里陪您。”

    姬元玥得到允诺,这才安心的闭上眼。

    教她规矩的嬷嬷不止一次的告诫她作为长公主要端庄大方,不可露小女儿情态,她虽起先依赖钟嬷嬷,后头却一直端着,懵懵懂懂的学习着规矩,逐渐的不与任何人撒娇,也不与任何人太过亲近。

    怕也是因此伤了些人心。

    而这也正是背后的人想要看到的。

    一想到接下来的那些尔虞我诈,阴谋算计,姬元玥就头疼,怎偏偏回到了这一天,再早些该多好。

    她就可以避开那位节度使,做一辈子宋阿喜了。

    她是真的不喜欢斗。

    不过……

    姬元玥眼底罕见的闪过一丝凌厉,斗不斗另说,仇是一定要报的。

    爹爹娘亲阿兄,钟嬷嬷,姨母,所有因她而丢命的人,这一条条血债,她都要讨回来。

    只是在这吃人的宫里,她母族无人四面楚歌,重来一次怕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殿下可是有心事啊?”钟嬷嬷大约是见她久久未入睡,便温声问道。

    姬元玥轻轻摇头,握着钟嬷嬷的手道:“没有,我只是初来这里,睡不着。”

    钟嬷嬷眼底浮现几分心疼。

    她看得出来,宋家对殿下极其爱护,在爱里长大的姑娘,突然离家哪里会习惯。

    婉转悠扬的小调突然传来,姬元玥喉中一哽。

    她忙拉了拉被子,将自己半藏在里头。

    初到宫里惶恐不安的几个月,钟嬷嬷给她唱的这首安眠曲是她唯一的慰藉。

    钟嬷嬷死后那段日子,她几乎每日都是流着泪睡着的。

    熟悉而久违的小曲让姬元玥慢慢地放松下来,甚至没有再被眼下离奇的经历所困扰,逐渐的安睡过去。

    再醒来,天色已经暗了。

    她一醒,就被钟嬷嬷带着人梳妆打扮,换长公主服饰,姬元玥乖巧的任由她们折腾。

    她知道这是要去拜见父皇了。

    “六皇子不慎摔了一跤,因此耽搁了些时间,陛下这才刚回宫,便立刻宣见了殿下。”

    钟嬷嬷一边注意着姬元玥的神色一边解释道。

    在民间流落十六年,一回宫就被晾了大半日,她怕殿下心中不好受,然不论她怎么看,殿下面上都无任何异样。

    显然是没有放在心上。

    唉,她的殿下真真是纯善至极,将来可怎么面对那些阴谋诡计。

    钟嬷嬷暗下决心,只要她在一日,就断不会让殿下受了委屈!

    而她不知,此时的姬元玥已不是刚进宫的宋阿喜了。

    上一回姬元玥确实没看出来,那时她满心都是要面见天子的惶恐和惧怕,而经历了那三年,她再不知这些,就真是蠢的无可救药了。

    后宫这些人平日斗的你死我活,她一回来,她们就团结得离谱。

    大概是因为十六岁的长公主,当代史上迄今为止仅她一人,又或是因她是先皇后唯一血脉,亦或是嫌她养在民间十六年,不配此身份。

    总之,她们一致将矛头对准了她。

    可想而知她的日子是多么的水深火热。

    不过许是重来了一遭,又许是在麟兰王宫练了些胆量,如今再面对这些,她心中已无惧意。

    都敢当众咒麟兰王早死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那句临死前的英年早逝好像是开了某个口子,给了如今的她莫大的胆量和勇气。

    就是不知道那鬼东西有没有如她的愿早死。

    姬元玥按下心绪,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给她整理腰封的宫女。

    上一回,托她的福,她一见面就给父皇拜了好大一个礼!

    五体投地那么大!

    这个笑话伴随了她短暂的一生,而直到最后她也没弄清她是谁的人。

    死无对证,查无可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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