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图呢?”

    按行军图所示,绕过赤水河经蓝关道,第一个落脚点在逶迤山。这一路山重水复,看起来确实很适合做埋伏。

    楼若问道:“单参人呢?”

    “在外面候着,正嚷嚷着问殿下,准备何时出发呢?”

    “让他进来。”

    隔着屏风,单参扫视了一通,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罗锦身上,“你家首将何意?既应了天子,为何此时还按兵不动?”

    楼若接了他的话,“晋阳公确定是受天子之命前来的吗?我怎么一直记得你是钟王的人啊?”

    座下之人明显愣了愣。

    但随即反驳道:“新朝已立,单参食得是天子俸禄,自然是为天子做事。不知首将为何无缘无故诬陷于我?”

    他的神情自若,认定了楼若没有证据。

    她确实是没有证据,但她这人也不认证据。单参既要这么不要脸地演下去,她不介意同他这么快就撕破脸。毕竟,她不算一个有耐心的人。

    “来人!将他绑了!”

    一声令下,营外的守将即刻入了内,反手将单参绑在柱子上。他挣扎不得,只得嘴上使尽了力气,“你们竟敢绑朝廷命官,长陵营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长陵营呢?楼若都死了,你们还以为……”

    话音未落,便被罗锦一掌打蒙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竟敢打我?”

    单参急得面红耳赤,他此刻心里怒火中烧,早没了理智。

    又见屏风后的人走出,他差点瘫在地上,“苑静,你……”

    被他送入了宫的女儿此刻就站在他眼前,单参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单参,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不要脸。”

    直到她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又惊又吓,单苑静虽也蛮横,但绝没那个胆子逃出宫,更不可能逃到长陵营。眼前这人,虽与她一般模样,但绝不是他的女儿。

    “你是谁?”他强压着心中的慌乱,问道。

    但上方之人久不回应,让他不由得想起六年前的一幕来。

    那时他听说楼若是从皇宫叛乱中逃脱的端惠太子,正在尽揽天下名士,以期复国。他早知道钟王不看重他,便孤身前来投靠长陵营。

    可那一夜,他在长陵等到天光大亮,也没等到楼若召见他。

    反倒见到了楼若身边那位名声极好的谋士,沈弃。他没想到,他竟会冷冷回绝了他:“请回吧。我家殿下无心见你。”

    关乎沈弃的传闻,他听的不少,无非就是身负惊世之才,却甘愿屈于人下。

    天下为他惋惜之人不在少数。

    可他好似从不在意这些。

    单参那时没忍住质问沈弃,殿下为何不见他。可沈弃却没再开口,只静静地扫视他,那眼神带了几分不屑一顾的轻蔑。

    他瞧不起他。

    正如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也同样瞧不起他。

    他心里顿时有了猜想,可这猜想太荒谬了,他不敢相信。但除了这一种可能,他想不到其他。

    “你是楼若……?”

    单参从没见过楼若真正的面容,经年已久,他也只是见过一眼曾女扮男装的楼若,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

    但这样睥睨一切的神色他想不到还有谁。

    天下女子中,唯有楼若。

    “你竟然没死?不可能……当时人人都说你死了,况且你的尸身就葬在皇陵里。”

    他记得很清,就在三年前的那个上元夜。

    漫天风雪间他亲眼看见沈弃从大理寺狱中出来,怀中抱着一女子,人群中争论声不断,但都确信,那女子是此前入狱的楼若。

    她被白布盖着,周遭已没了一点生气。

    如今,又怎么会完好地出现在此呢?

    “是,苍天有眼,能让我再活过来。”楼若的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

    闻此,单参眼中明显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哑:“我女儿呢?你为何与她一般模样?”

    楼若将事情往来告知于他。

    可单参,却突地大笑,笑声诡异又阴森。他不信,“借尸还魂乃志怪之说,你也能拿来唬我?哈哈哈哈哈哈……”

    苍白又无力。

    他倒在地上,口中还在不停地呢喃:“明明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

    帐外,天色突变。

    已然落了好大一场雨。

    雨声淅沥,衬得天色愈加阴沉沉的,叫人心里堵得厉害。楼若在雨中,听得金鼓阵鸣,目得一片火光。

    为首的将领她认得,是齐老将军的幼子,齐元叙。

    齐元叙见了楼若,连忙赶到她跟前,请示道:“殿下,可是要出发?”

    见楼若摇头,他又道:“殿下放心,单参的人已被我压下,现今正绑在狱牢内,等候殿下发落。”

    他自从听闻殿下要长陵营随她打回淮州,便兴奋地整宿难以入睡。脑子里全想的是如何将那钟王打得落花流水,好解一解这三年来郁结在胸口的愁绪,过一过打仗杀敌的瘾。

    眼看着即将启程,他更是激动得紧。

    楼若想起尚在帐内的单参,“还有里面那个,也一并压了。钟王既要如此赶尽杀绝,我们也不好辜负了他的‘美意’。”

    齐元叙不明其意,“殿下是要按着行军图出发吗?蓝关道建在山峦之上,虽然近,确不好走啊。”

    他虽然心思不细,却也通些谋略,直入虎穴,算不上妙计,总要担些风险。

    罗锦在一旁继而问:“兵分两路呢?”

    “是,是得兵分两路。我领一路走蓝关道,齐将军领一路绕行,行包抄之势。”楼若肯定了罗锦所说。

    随即向齐元叙作揖手礼,“还望齐将军即刻出发,绕行路程远,可能得齐将军脚程快一些,提前赶至逶迤山下,做好埋伏。”

    这是眼前她能想到的最具胜算的第一步。

    提前歼灭了钟王的人,才能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才能暂保钟王不起疑心。

    齐元叙回礼,“殿下放心。我现在有的是力气,恨不得早日擒了钟王那老贼!”

    待他走后,罗锦不禁笑了笑,感叹道:“这孩子还是年轻,冲劲儿足得很!”

    楼若却笑不起来。

    “三年前的时候,他还小,长陵营谁不把他当个孩子看。如今,领兵冲锋的重担却不得不压在他身上。况且今时的风雪更甚,他们途中也只会更艰难。”

    她始终忧心忡忡,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一步,生怕长陵营的退路被封死。

    她不得不作最充分的准备,“罗锦,还请你和齐将军他们一道。万一时若无法全身而退,便不要冲锋。”泪意四涌,她只能别过脸不再看罗锦。

    “殿下!”

    罗锦心中顿时被揪得生疼。

    她从来不怕此行是否能全身而退,长陵营众人也从来没为自己想过退路。他们都知道,此行万分凶险,或会九死一生。

    当初殿下和沈弃决然要入上京,将他们留在长陵,求一个退路。如今,难道要再为了所谓的全身而退,让她亲眼看着殿下与他们生生分离吗?

    决计不行。

    “我们不会退的。”

    罗锦撂下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

    唯剩下楼若待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长陵营众人对她越好,她越怕。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早已不怕死。唯独怕辜负大家,辜负大家一腔赤诚,辜负大家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她犹疑不决。总想着,将这计划做得天衣无缝,将一切都牢牢把握在她手中。

    可她总有疏漏。

    疏漏一旦被撕扯开,便会让整个长陵陷入劫难中。

    届时,唯有身后方的退路,能救他们。

    *

    天光大亮时,齐元叙和罗锦已然出发了。

    晋珍依旧在帐外等着,不肯挪一步。面上的汗珠依稀可见,整个人更是哆嗦不止。

    见状,楼若为她披上了斗篷,示意她回去,“风霜露重,不必等在这了。若是沈弃有令,也无需向我打招呼了,你便直接走吧。”

    “殿下作何打算?”

    楼若不想再同她多说,直接没好气地反问:“长陵营的事情你们陛下也要打听吗?”

    晋珍被她一句话噎住了。

    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跪了下去。

    又想起昨日罗锦所说,她整个人提心吊胆,哪里还能放任殿下独自涉险,而自己离开。

    “殿下,就让晋珍跟在身后吧,远远地跟在身后,绝不会擅自靠近。蓝关道离我的家乡近,若遇阻隔,我们也能尽快解决。”

    她知道,她得做一个有用之人。

    这是一个暗卫最基本的要求。

    楼若没有说话,心中早已乱麻一团。她想不明白,沈弃是从何时得知她的身份。

    起初,她以为是在她逃出宫后,在周城,沈弃见到她身旁的罗锦,才后知后觉的。

    可现今看来,怕是在别宫她的身份便已被他识破。

    她这人有个绝大的毛病,只要是身边的人,她全会无条件地给予信任。晋珍在她这,始终和个谜团没什么区别。她若要信任她,总得了解她。

    思索良久,她才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奉的沈弃之命?”

    晋珍眉头一紧,迟疑半晌才答道:“殿下刚到别宫不久,我便受到陛下召见。”

    果不其然。

    “传给罗锦的那封信也是你写的?”

    晋珍点了点头,“是。陛下有意让殿下速速离宫,回到长陵。”

    沈弃确实算得很好,“可安予呢?也是他……”

    “安予?是殿下身边那个小孩吗?”晋珍问道。

    见楼若称是,她随即摇了摇头,“这个孩子应该不是陛下授意。”想起某处,又继续说:“因为我当时还想过,如何说服殿下回长陵。”

    可后面进了别宫,楼若见她的第一面,便直言自己要回长陵。

    闻此,楼若心下了然。

    也便不再追问,只一遍遍回想她和沈弃的过往种种。

    锦绣十年,她第一次见沈弃,是在皇兄的书房。他捧着一摞书,向皇兄举荐。

    皇兄笑着将那摞书全送给了她,还向沈弃解释:“她喜欢读书,总从本宫这儿抢。今日好了,有人专门送一趟,正合她意。沈弃你不会介意吧?”

    他自然不敢说介意,只浅笑着摇头。

    锦绣十一年,父皇要将沈弃指给她作伴读,并赐了一箱书给他。那时宫中人人都传,沈弃以后会成为她的驸马。

    锦绣十三年,尚书府被贼人所灭,沈弃成了无家之人。她的紫云殿,成了他唯一的去处。

    那时,楼若曾真心实意地同他说,会一直陪着他走下去。

    可隔年便是那一场大乱,叛军血洗皇宫,沈弃和她被皇兄送入暗道,顺着那儿他们逃出生天。

    此后便一直同行,再没分离过。

    直到他们再入上京。

    她亲眼看到沈弃退了一步,便再没与她并肩。

    所以她一直以为她和他也就走到那儿,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可今日她第一次起了疑心,是否三年前,他并未想过要将她赶尽杀绝。不然在知道她还活着时,他为何要放她回长陵,为何还派了晋珍一路同行。

    这一切,她说不清道不明。

    只有见了沈弃,才能知道答案。

    *

    三日后。

    蓝关道曲折不停,站在那儿,才能体会到万一。

    楼若在前方滞了许久,看着眼前重山峻谷,还是下了令命将士们停下休整。

    她则下了马去找晋珍。

    晋珍此刻在行军队伍最后,刚抿了一口水。见楼若前来,立马起了身,“殿下……”

    楼若示意她坐下后,才问道:“再往下,便是你说的那个地方了?”她眼神落在深谷处,雾气四弥,叫她根本看不清底下的情况。

    晋珍点头。

    蓝关道之所以险峻,便是因为要向前绕过眼前的梨花谷。这梨花谷并不深,是以很有可能藏人,加上近日下了雨,此刻这样大的雾气,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旦绕到梨花谷前方,便十分危险了。

    钟王的人随时会伺机而动。

    “不知罗锦那边如何了……”楼若话里满满的忧心,让晋珍不免察觉到,觉得周遭的蒙蒙雾气更深了。

    她站起身来安慰道:“殿下要相信罗锦大人,相信整个长陵营不是吗?”

    多年的默契使然,这一场仗注定会赢得漂亮。

    她相信,楼若也相信。

    休整过后,因为她们出发时比单参预计的晚了一日,为了不让钟王的人瞧出端倪,整个行军速度刻意放缓了些。

    是时周遭雾气不消,反倒更大了些。

    楼若便更为警惕,却尽量不露声色。

    直至,一阵“杀”声此起彼伏在谷底响起。顺着雾气最深处,依稀瞧见乌泱泱一团黑影。

    楼若迫使着所有人后退,欲将谷底这些人全往蓝关道上引。而他们一看见楼若和长陵军旗,便早没了戒心,只一股脑向前冲。

    声声入耳皆为嘶鸣。

    尽数引入蓝关道后,楼若抢了先问:“不知阁下何人,为何要在此处埋伏我等?”

    他们为首之人却只字不答,只发号施令,“上!少和他们废话,且将那军旗挑了下来送给王爷!”言罢,又瞥了眼楼若,神色不屑,“长陵营也不过如此嘛,首将竟还是个娘儿们!”

    说完便是一场哄笑。

    楼若实在忍不了,一枪中的,让他下了马,“女子又如何?何况是对付你们这种废物男人,女子只会更强。”

    眼瞅着自家首将下了马,疼得喊爹喊娘,对面众人卯足了劲便要冲锋,唯剩末尾一人见机要逃。

    不等楼若发觉,远处罗锦和齐元叙已经取了他的性命。

    齐元叙看着倒下去的人,讽刺道:“不战便逃,果真如殿下所说,是个废物!”

    眼下雾色渐散,随着楼若一声号下,夹击之下的众多钟王兵将已然没了活路。

    前不得进,后不得退。

    便只能杵在中间。其中有识相者,已经卸甲求饶:“放过我们吧,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求这位将军……”

    只是未等他们说完,人群中便有不服者羞辱贱骂,最后,更是让他们被一剑封喉而死。

    不战而降,同样没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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