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楼若怔了许久,想起此前的种种传闻,“你为什么要留在长州?为什么和沈弃……”

    她明明记得,昔日长陵营中,他们二人也算共患难的挚交。如今,却被天下人议论纷纷,君臣离心。

    裴寂的视线落在低处,轻声叹了口气。

    “因为你。”

    随后又望向对岸,此刻正因凛冽的风而猎猎作响的,长陵军旗。

    “营中没人能忘记,三年前那个上元夜。”他的目光恍惚间游离不定,“我也是。”

    “殿下,便听我一次吧。”

    可他的声音却深厚又庄重。

    让楼若的思绪不禁飘回到过往中,每一次大的抉择前,她好像真的很少采用裴寂的建议。

    或许是,彼时有沈弃在;或许是,她对他总是有偏见的,认为他太木讷;或许是,裴寂太谨慎,而她太心急。

    但总之,他们每一次的想法几乎都是背道而驰。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

    这一次,她还是不能听他的。与虎谋皮,哪怕能争得一时之胜,但迟早会反噬其身。她无法让长陵军同她冒这个险,更无法让自己做到全身而退。

    也许一开始,她就已经陷进泥潭了,越是试图挣扎,越是陷得更深。

    明月高悬,天已越发黑了。

    裴寂沉默了许久,才极力扯了一抹苦笑,“至少,今夜留在城中吧。他们都疲累至极,至少,休息好再出发。”

    见楼若点了头,他也终于转过身,上了一旁的马。

    马鞍还是长陵军的样式。

    那一刻,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

    长州城内。

    罗锦似是踌躇了许久,“殿下,裴寂……”

    “这三年,你未曾和他联系过吗?”却不料楼若反问道。

    她一下子慌了神,而后低垂着头,故作镇定地答道:“他早成了沈弃的幕下之宾,我如何会和他联系?”

    “是吗?”

    极讽刺的笑。

    叫罗锦心中顿时没了底气,她知道,她不该瞒着殿下。可出发的前夜,殿下最后的那番话,一直是她心中的刺。

    全身而退?她做不到。

    她怎么能抛下殿下,自己全身而退呢?

    “殿下,若是能得到裴寂的助力,我们胜算会更大。无论钟王还是沈弃,我们都能与之一搏。”

    她还是要坚持陪殿下走下去。哪怕胜算渺茫,哪怕九死一生。

    楼若看着她,“你告诉他,他只会阻止。你又不是不知道裴寂的作风,这样冒险的事在他看来,无疑是送死。”

    “既然裴寂也觉得此行艰难,殿下,何不放弃?”

    “若是大将军还在,也定不会让殿下如此辛苦。已经十九年了,殿下是不是应该放下了。”

    罗锦的声音那么轻,一字一句却让楼若的心被锥得生疼。

    所有人都可以放下,唯独她不行。

    若是仇恨、病痛、不甘能够因时间流逝而被消亡,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的执念。

    她过去十数年,都是靠着执念而活。

    “我放不下。”

    楼若望向远处万家灯火,那么近那么温暖,可始终,不曾属于她。十九年前,她便知道,这一切只会是奢望。

    “罗锦,你知道当年在大理寺狱里,我每天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静默间,楼若问道。

    罗锦摇头。

    “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杀了沈弃。”她的目光逐渐飘向远处,思绪仿若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阴暗潮湿的狱牢内。

    她继续道:“我想,只要他来,哪怕同归于尽,我也不会让他如意。”

    那一刻,她的嘴角还带着很浅的笑意。直到看向罗锦,她才变得了无波澜,“可是他,始终没有来。”

    “派了一个清平便把我打发了。”

    “是不是很可恨?”

    罗锦想要点头,却不料楼若已经走远了。

    明明她们之间相隔这么近,心却离得那么远。那一刻,罗锦终于有所顿悟,她好像,一直都不曾真正了解过殿下,一直都不曾知道她心中最大的执念。

    或许,根本不是亡国之恨。

    而她想要追问,却发现已经无从开口。

    但在黑夜中,她还是忍不住呢喃道:“殿下,若是连罗锦也不曾懂你,那还有谁,能真正走进你呢。”

    *

    翌日天光熹微时,楼若在城门处欲与裴寂道别。

    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戎装,站在不远处,身边还有昨日的那匹马。

    见一行人整装待发,他也牵着马向她走来。

    “你做什么?”

    楼若眉头紧锁,看着他分外不解。

    “我本就是长陵营中人,此行理应有我。”他说得轻巧,连语气也不曾有半点波动。

    这让楼若不禁质问道:“你既记着你是长陵营中人,那也不该忘记,现今你是长州刺史!城中百姓将身家性命交付到你手中,你怎么能……”

    看着眼前人依旧毫无波澜,她改了口:“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点也不像她印象中的裴寂。

    “殿下,人都是会变的。”

    “我三年前到长州时,这里土地贫瘠荒芜。那时我想不明白,明明数里外便是赤水河,为何大家却不愿意引水入城。”

    他的神色不明,“后来我才知道,数年前叛军在赤水河投毒,致使长州人人受害。他们一直害怕,怕河里还有余毒。”

    “若非我上任,百姓此时还活在忧惧之中。殿下,我已经竭尽所能了。长州从不是我裴寂一人的长州,我的辞呈递交给天子整整一年,却了无回音,试问他心中,可曾装过长州百姓?”

    那一刻,裴寂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质问天子,质问己身。没人能想到,曾经誓要为生民立天地的沈弃,会变得漠然世外。

    而裴寂一个曾经一心杀伐的武将,被沈弃逼至长州。担了三年刺史之位,从始至终,上不愧于天子,下不负于百姓,尽忠职守。

    如今,他真的累了。

    想从心地活一次。

    想回到他日日魂牵梦萦的长陵营,回到殿下身边,再做一回真正的裴寂。

    “离开这,便是错了吗?”

    那一刻,他竟像个稚童般,在寻求她的答案。

    可楼若真的不知道,她心中一团乱麻,说不清道不明此时此刻的心情。

    或许裴寂没有错,可长州的百姓该如何?没了刺史,若是战乱再度波及这里,他们该如何?

    她看着城中繁盛的景象,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到裴寂向她颔首道:“殿下要为天下百姓挣一个清平盛世,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听罢,她惊了许久。

    “裴寂,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为万民求生机,却是要踩着他们的血泪而上,这是什么道理?”她理解他的苦衷,但无法接受他的选择。

    “从古至今,哪一次破旧立新,脚下不是尸骨累累。殿下,功成骨枯,这是你无论再怎么深谋远虑,也无法避免的。”

    裴寂的声音刺透了她的防线。

    她知道,他说得没错。

    可是她心中仍然有一点妄想,“非要有人为此而付出生命吗?我会很慎重的,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裴寂……”

    不会再那么心急了。

    但裴寂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

    这是她长久以来第一次,落了泪。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孤身入京的决心更盛了。

    *

    裴寂还是离开了长州。

    在这样一个无人察觉的清晨。

    同楼若一行人,向着淮州方向而去。这是他的抉择,后来某日,楼若回想起这一天,才惊觉自己对裴寂的误解竟这么深。他所谓的牺牲,根本不是她预想的那般。

    她总是先入为主地妄下定论,而裴寂,总是木讷地不曾为自己辩白。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彼时楼若一行人距淮州甚远,尚在昼夜赶路。

    自与裴寂同行,上京城中的消息报得越发频繁,连晋珍都比之不及。

    “殿下,天寿节,钟王未至。”

    ”殿下,宫中相传,帝后似有不合。”

    “殿下,赵清屿的先行军已经入了京。”

    ……

    裴寂报了一日又一日,直到抵达淮州的前夜。

    那一夜,风声鹤唳。

    “里面什么情况?”楼若站在城外空亭,无法安心下来。

    罗锦答道:“据探子来报,钟王这些日子警惕万分,几乎用所有兵马将城中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兵马?有多少?”

    “没多少,几百人而已。”

    她心中隐隐不安,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怎么会只有几百人呢?”

    若是钟王只有区区几百兵将,那沈弃,为何还在犹豫不决?他又在等什么?

    而今距她离开周城已有半月,钟王还不曾有所行动?他会在等什么?

    疑点众多,叫她理不出所以然来。

    “那个探子呢?”只得从眼下着手,顺一顺此间所有的关连。

    “喏,在那儿。”

    顺着罗锦的目光看去,亭下确实低着头站着一人。夜色朦胧,他向楼若行礼:“殿下。”

    那一刻,楼若真觉得,自己疯了。

    她竟会一瞬间看走了眼。

    竟会有一瞬间,觉得亭下那道身影与记忆中的某个人一模一样。

    她真是疯了。

    他怎么会来呢?他怎么敢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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