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时,曾白巩和姜宗元就出发了。

    山路陡峭蜿蜒并不好走,好在姜宗元熟识路,曾白巩体力强健,两人翻山越岭,快到中午时终于走到了位于大山腹地的百桥乡。

    “喏,就是那儿,是山里的坟地,我把她就埋在那儿。”

    曾白巩顺着姜宗元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边是个小山头,上面林木葱葱,看着与其他地方并无多少不同。

    他抬脚就要往那边走,姜宗元一把拽住他的手。

    “嗳,别着急啊,”姜宗元四顾一下周围,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山里人都挺讲究的,要是让人撞见我们去掘坟可就不好了。”

    “这样,先去我家休整一下,顺便找点工具,等到晚上天黑没人了,我们再去。”

    曾白巩低头看着自己两手空空,再见不远处的村落里人影闪动,点头答应了姜宗元的建议。

    姜家阿婆见到孙儿回来喜不自胜,匆忙放下拖着长麻线的布鞋底,忙着拾掇饭菜去了。

    曾白巩一人站在土屋门口,静静眺望着对面,那儿正是姜宗元刚才指着的那个山头。山里气候多变,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间便黑了下来,团团雾气升腾,弥漫在山谷。

    山头被云雾遮掩,露出若有似无得几点深绿,看着似乎更远了。

    姜宗元在厨房给阿婆帮忙,端菜出来时就看见门口一个高大的背影,比起之前,曾探长好像更加沉默了。

    他想了想,抬步走近。

    “山里就是这样,朝云暮雨,往往天看着看着就下起雨了。”

    “你们这儿经常下雨?”

    许是昨晚烟抽多了,曾白巩声音有些嘶哑。

    姜宗元一愣,随后想了想,点头,“是啊,雨挺多的。”

    说来凑巧,他这话刚说出口,门口就滴滴答答落下雨了,在外行走的人纷纷用手遮着脑袋跑起来,转眼间就没人了。

    一时间,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啪嗒啪嗒的雨声,更加安静了。

    就在这时,曾白巩再度开口。

    “带我去你之前工作的医院看看吧。”

    我之前工作的医院.....有什么好看的。

    姜宗元脑子一懵,之后才反应过来。

    疯女人生前就是住在那里的,曾白巩这次来就是为了调查疯女人的事,所以自然该去医院查访一番。

    这样一想,他毫不犹疑地点头。

    “好,”又跟着补充,“等我们吃过午饭就去。”

    午饭后,雨不仅没停,下的还更大了,姜宗元借口要去医院有点事,拿着两把伞,跟着他新交的“朋友”曾白巩出了门。

    下雨天的山路更加难走,泥泞的山土被雨水冲刷成黄色的泥浆,汩汩从山上流下来,姜宗元和曾白巩顶着暴雨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来到山里唯一的一座医院——青山医院。

    不同于山里的那些土房子,青山医院是一座白色小楼房,门口铺着水泥地,周围用砖墙围了起来。

    这样简陋的建筑,当然比不上沪江那些大医院,但在众山环绕的山窝窝里,已经是十分亮眼的存在了。

    曾白巩撑着伞在门口停驻看了几秒,跟姜宗元一起进了医院。

    赵院长正在办公室查看病历,听见脚步声以为是病人,头也不抬的让人先去挂号,直到姜宗元咳嗽两声开了口,才抬起头。

    这一抬头看见姜宗元便是笑了,两只眼睛在圆眼镜后面弯了弯,放下手里的钢笔站起来。

    “小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姜宗元笑着回道,“上午回来的,刚吃过饭就过来了。”

    说完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人,“这是沪江的曾探长,这次过来是调查一桩案子的,有些事需要找院长咨询一下。”

    又指着赵院长介绍,“曾探长,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赵院长,他人很好的,之前我在这里工作一直很照顾我。”

    赵院长听见姜宗元夸自己,笑的更厉害了,从桌子后面绕过来摆摆手。

    “小赵你真是客气了,之前你在我的医院做事,我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吗?”

    他走到曾白巩面前跟他握了握手,又低头扫了一眼两人被雨水打湿的下半身。

    “外面是下大雨了吧,看你们衣服都湿了,快坐下用干毛巾擦擦,喝点姜茶,别冻着了。”

    他一边招呼着二人进屋坐下,一边给他们拿毛巾,又出去招呼人煮姜茶。

    姜宗元见赵院长这样热情,心中一宽,凑到旁边曾白巩的身边悄悄道,“赵院长人还是挺好的,一会儿你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他就是了。”

    曾白巩听了姜宗元的话没太大反应,只站了起来,迈步往旁边的书柜走去,书柜上了锁,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病历。

    这些病历都是按照年份排列的,他一边慢慢踱步一边扫视,从最近的病历,依次往更早时间处走去。

    “等急了吧,姜茶来了。”

    听见声音的曾白巩转身,见赵院长端着个托盘进来,抬脚快步走回原位坐下。

    曾白巩端起姜茶喝一口,望着坐在一旁的赵院长开口。

    “这次远道而来叨扰院长,其实是想要就一件事情,向院长求证。”

    赵院长是个身体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酱紫窄袖长袍,听到这话笑着点点头。

    “刚才小姜不是已经跟我说过了么,曾探长你有事就直接问吧。”

    曾白巩却没立即开口,低头看着茶盏,黄澄色的茶水底部,静静卧着两片姜,一大一小,一左一右,看似很近地挨着,中间分明又隔了一段不容忽视的距离。

    赵院长纳闷了,明明刚才还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难道是他刚才哪里招待不周,或者说错话,惹这位探长不高兴了?

    姜宗元心里也发懵,曾探长虽然话少,可这样突然在赵院长面前不说话,未免也太唐突了。

    到底是自己带来的客人,未免让场面继续尴尬下去,姜宗元正想开口随便说两句解围,曾白巩却突然开口了。

    “乌振宏的太太,之前是住在这儿吗?”

    姜宗元没料到曾白巩会这般直截了当的发问,吃了个大惊,差点没咬到舌头。扭头一望,果见赵院长脸色也变了,一副很震惊的样子,连忙开口找补。

    “是这样的,我在沪江见到了乌太太,发现她跟之前医院六楼住的那位太太竟然长的十分相似,所以就想来问问,乌太太和之前在六楼养病的那位太太.....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

    他说的委婉,但其实跟曾白巩一样,话里也是怀疑的。

    赵院长扭头深深看他一眼,许久后笑道。

    “小姜你刚刚也说了,在沪江看见了乌太太,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可能会是六楼的那位太太呢!难道你不记得了么,六楼之前住的那位太太精神不太好,一个多月前就跳楼自杀了。”

    姜宗元显然也觉得自己的话说不通,有些结巴地开口,“我,我也不是说之前住在六楼的那位太太就是乌太太,只是......只是她们实在是太像了。”

    “这世界这么大,人长得相似也不奇怪,”赵院长接口就道,“但是,人家乌太太是什么人呐,船王大亨乌振宏的太太,平日里馔玉炊金习惯了的,哪儿是我们这种偏僻大山里的小医院能容纳的。”

    他又看了眼曾白巩,笑道,“不过我们这种大山也不是一无是处,远离城市,空气好,人又少,最适合静养了,之前小姜提起的那位住六楼的太太就是过来养病的......”

    “既然是养病,总有病历吧?”

    曾白巩截断赵院长的话,扭头看他,“听说之前是赵院长一直负责她的病情,可以麻烦赵院长把她的病历给我看一下吗?”

    曾白巩说着视线越过赵院长,径直落到他身后的那两架存放病历的玻璃书柜。

    赵院长猛地转头看向姜宗元,姜宗元低下头,脸颊热烘烘的,心里莫名有着一股将人出卖了的心虚。

    赵院长静静盯着姜宗元看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低头扶了扶眼镜。

    “那位太太之前的确是我负责的,不过,在她出事之后,她家里人就将她的东西全都拿走了,包括病历。”

    “所以,”他抬头望向曾白巩,扯着嘴皮笑笑,“我恐怕是不能帮曾探长这个忙了。”

    曾白巩跟他目光相接,彼此僵持好一会儿,才笑着移开视线。

    “既然不能看病历,那赵院长能把那位太太家人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移向房内别处的目光陡然一转,重新落回赵院长身上,眼神比起之前更加侵略犀利。

    但赵院长寸步不让,只笑着摇头。

    “这个恐怕也不行,我跟病人家属之前是签订了保密协议的,我有义务保护对方的隐私。”

    接连碰了几个软钉子,就连姜宗元也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紧绷,他不安地捏着手指,大脑急速飞转,想赶紧找些说辞打岔,化解一下周边的尴尬。

    “既然这样,今日便不打扰了。”

    窗外雨声噼里啪啦作响,姜宗元还没想出合适的措辞,旁边的曾白巩便站起来了,脸上竟然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姜宗元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见他告辞之后就要抬脚离开,也赶紧站起来,朝赵院长点了一下头,拔腿跟上去。

    没料到曾白巩只是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身,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开口。

    “对了,赵院长跟乌振宏乌先生很熟吗?”

    赵院长见他们都走了,刚放下心,没料到对方竟然又杀了个回马枪,一时脸上表情没控制住,有些僵硬。

    “呵呵,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挺好奇,赵院长常年待在大山里,竟然也会知道乌先生,”曾白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道,“而且,听您刚刚提起乌先生的语气,好像并不陌生?”

    “哪儿有,”赵院长呵呵一笑,见对方似乎不信,只好道,“乌先生是个好人,之前捐了不少钱给我们医院建设,所以我有幸见过他几面。”

    曾白巩似笑非笑地盯着赵院长,意味深长道。

    “乌先生倒的确是个好人,做了不少善事,竟然连这么僻静的大山深处都有捐款。”

    赵院长脸上的笑像糊了一层纸,颔首垂眸,并不接他的话。

    “就是可惜了,好人没好报,乌先生做了那么多的善事,最后却死在了一场意外。”

    “乌先生死啦?”

    赵院长猛地抬头,脸上纸糊的笑彻底破碎,脸色煞白地像被白漆厚厚刷了一遍。

    “是啊,”曾白巩望着他,眼里浮现笑意,“赵院长既然跟乌先生相识,怎么,连他前段时间遭遇车祸不幸离世的事,都不知道吗?”

    “这件事在沪江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很多报纸上都报道了的,赵院长若是感兴趣,随便找一份十几天前的报纸,应该就能看见相关新闻。”

    好心提醒完一脸惊愕的赵院长,曾白巩又朝他微微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姜宗元一直跟在曾白巩身后,见他出去后并未离开,而是走到楼梯口时停顿了下,然后毫不犹疑地抬脚上了楼。

    姜宗元一愣,也跟着抬脚上楼,直到上了六楼,看到他沿着走廊径直往东走时,才反应过来,他要去哪儿。

    曾白巩在尽头的一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这儿的门跟其他病房都不一样,是一道厚重的雕漆红木大门。

    姜宗元赶上来,望了一眼,问,“门锁着,要不要去拿钥匙?”

    “连病历都舍不得拿出来,他会舍得给你拿钥匙?”

    姜宗元听着曾白巩语气里毫不掩饰的讥讽,耳朵一红,他之前以为既然人已经死了,赵院长嘴肯定会松一些,曾白巩又是探长,找赵院长多少能问出点东西。

    没想到,最后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曾白巩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静静站了好一阵子,突然转身,越过一旁的姜宗元,大步往外走。

    “走,去找她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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