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再一次见到了那个机械女人。这一次,她穿着青色的罩袍,整个人像是漂浮着的一个肥皂泡,圆滚滚的。

    “早上好。”时影客套地打了声招呼。

    在上次离开女巫塔之后,护照上就出现了一页新的签证;这一次的停留时间是五天。

    她本以为自己会被直接投入到未知的试炼里,但这只是她的错误猜测;实际上,她直接来到了“海关”。

    机械女人在使时影的护照上盖了一个圆形的戳,又对她露出一个程序设定好的诡异微笑,嘴角被几块金属板牵动着勾起来,“不是的,时影女士,可以由您自行决定要不要进入试炼。”

    “也就是说,我这次不去试炼也是被允许的?”

    “当然。”机械人点点头,理所应当地说,“只不过考虑到您只有1梵特,而梵特清空之后会在显示世界里毁灭,所以我的建议是,您还是及时进入试炼比较好。”

    这跟威胁也没有两样了。

    今日的女巫塔仍旧是阳光明媚,碧蓝的水洗般的天空,云朵巨大且洁白。时影敢说,C290安全区从未有过这样舒适又漂亮的天气;那里总是灰扑扑的。在这样人畜无害的天气里,在这种异常灿烂的地方,却被迫进入生死攸关的试炼,时影百感交集。

    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

    与其煎熬到最后一刻才进入试炼,不如一早就开始,给自己多留一点时间。

    城门外黄沙漫天,所谓的“试炼”是沙漠中的蓝色巨型光球。时影站在门口远眺,似乎隐约能看见黄沙中跋涉的辛苦身影。

    “我们也需要这么走过去吗?”她问守卫。

    岸达的红发高高地束起,金属盔甲完美符合她本人的特点,让她看上去英俊潇洒。她的身量极高,飞挑的眉眼朝下瞥向时影,却又感觉不到轻蔑,“学徒女巫不需要。”

    她指了指大门,门外是压紧的沙石路,“走出去就行了。”

    ****

    【愚昧横生的时代,清醒是一种诅咒。

    ——逃离小镇】

    眼前出现这么一行字,转瞬就化成青烟消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熏完硫磺的刺鼻气味。

    生理性的刺激远超过心理,这是一种强烈具有占有欲的味道,能够把头脑里任何对气味的回忆统统赶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种痛苦的刺激里。

    时影咳嗽着起身,眼睛几乎要被熏出眼泪,试图去寻找气味的来源。

    等到发现是从窗外飘进来的,她急忙把窗户关严实了,又用布条把缝隙掖紧。

    时影置身于一栋二层小楼,从窗口可以很轻松地看到不远处的中央广场:四方形,中央有若干青铜色的复杂雕塑,广场一边紧邻着黄绿色的山丘,层层叠叠的台阶延伸上去,又有喷泉在底下托住。

    不过喷泉更像是旧世纪的罗马风格,稍微有些违和。

    只不过,现在的广场涌满了人。

    乌鸦般的纯黑,摩肩接踵的人群,看上去像是密密麻麻的蝼蚁。

    所有人都穿着黑色长袍,兜帽扣在头顶,强烈的秩序感之下有一种毫无人气的古怪。从时影的角度,看到的几乎完全是头顶,一颗颗头颅如大鹅般昂着。

    黑袍的中心,是一个白袍男人。

    他吟唱起古典又神秘的歌谣,绝非时影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而且声音并非由声带、更像是从胸腔发出来,喉咙联动着内脏发出震颤。

    尽管低沉,但声音相当洪亮,隔了百米远进入时影耳朵里的时候仍旧清晰。

    紧接着,整个广场都发出这种低音吟唱,震动从广场蔓延开,一路传来小楼。大地跟着颤抖,仿佛地底有某种恐怖的巨型生物正发出沉睡的鼾声。

    时影捂着耳朵,但是她的心脏几乎也在这样的颤动中皱缩,像被魔音一直捶打;她逐渐有种窒息感,逐渐喘不过气,就像是声波把空气也震走了。

    还没等她有所反应,白袍男人似乎能够捕捉到什么,一双灰白色的眼睛直直地朝时影的偷窥处看去——

    他的眼神似乎有穿透力,能钻过花窗与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看向躲在角落的她。

    与此同时,黑袍人也都转过来,空洞地、复制粘贴般地望向这扇窗户。

    早在白袍转头时,时影就立刻蹲在墙角,试图躲避这样的视线。

    而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是她的错觉吗?

    所有的黑袍人的面孔都是空的!

    这是一群无脸人!

    ****

    等人群终于散了,时影总算能站起身,街巷也恢复了正常的通行。

    她忍不住发出疑问,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由于外界世界过于奇诡,时影并不敢轻易踏出家门;她对这个“小镇”丝毫不了解,完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逃离”。并且,一开始的那一句话让时影颇为在意——

    但糟糕的是,她好像有点忘记那句话是什么了。

    愚昧……清醒……?

    回忆不起来,她索性不再回忆,决定先从家里开始探查。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总面积并不小。

    二层卧室里,除了衣物与装饰用品之外,其余什么都没有。书籍、纸张、铅笔,无一例外,让时影忍不住猜想这个女孩是不是文盲。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她有可能认识字。

    这一点让时影纳闷起来。

    根据她对于家居、住所的综合评估,这家人的经济状况相当不错,在这种经济条件下的女人完全不识字的概率几乎为零;但是事实却让时影的推断出现严重偏差。

    时影走下扶手雕花的木质楼梯。

    小楼的一层则是想象中的模样:厨房、餐厅以及狭小的会客厅。

    会客厅里有一面巨大的书架,但是现在空空荡荡的。

    时影凑近了点,用手试探着触摸角落的灰尘,试图推测书籍是什么时候被搬走的,但是很显然失败了:要么刚搬走不久,要么被人擦试过。

    路过厨房时,时影四处翻找了一下。

    厨房里囤积了少量的土豆、豆子与黄瓜,而肉类和奶制品则完全没有。

    看样子,家里的食物还剩大约五天的量。

    五天,刚巧是她签证的全部时间:如果超出时间没有通过试炼,她也许会死在这里。时影一边想着,陷入了漫长的不安中,神经前所未有地紧绷起来。

    在这样的紧绷里,她发现了厨房连通着一口地窖。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

    掀开地窖门、放下梯子,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只有一股陈腐的气味,分外难闻。

    时影用绳子把蜡烛吊下去,当作是简易的氧气鉴别装置,直到蜡烛始终没有熄灭,她才鼓起勇气提着灯走下去。

    一团昏暗,烛火微弱的光也完全被黑暗吞噬掉,几乎只能照亮时影自己的面孔。

    等到脚彻底踩在实地上时,她总算敢大口喘气了。

    地窖不是很深,距离地面很近,所以导致里面很闷热。时影举起灯,随意地四处照着,看到的只是空空如也的架子,破旧的木质家具、以及一些不再使用的器皿。

    “砰——”

    一个转身,她狠狠地撞上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好像是个矮柜?

    时影手臂伸直,远远地看着。

    能识别出是木色,并且上面有精美繁复的花纹,还有小天使与圣母的浮雕,对比其他家具来说出乎意料的高档,似乎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时影更凑近了些,忽然发现木柜的顶很轻易就能掀开。

    一个开盖的柜子?

    时影把灯凑上前,仔细研究起柜子里的物品。

    淡黄色的烛火赫然照在一张惨绿色的脸上!

    是个死/人!

    灯啪嗒一下翻倒在地,玻璃碎成几片,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

    这不是个柜子,而是口棺材!

    为什么?为什么在地下室会有这种东西?!

    时影绝望地想着,终于意识到另一个破在眉睫的事情:因为惊慌,她把灯打坏了,现在她没办法看清出去的路,只能一点一点靠双手摸索。

    在眼睛完全失去作用的时候,触觉是最敏锐的。

    时影不得不把手放在棺木上——也正是如此,她才能依稀读出上面刻着的字:

    【……哈耶尔,14J年8月12日死于瘟疫……】

    瘟疫……?

    刚离虎口、又如狼窝,说的就是时影的此刻。

    与此同时,一些零碎的疑惑片段,也在此时被拼接了起来:熏了硫磺的城市、空空荡荡的街巷、疯狂的信众。一切异常都在提示她,一切一定事出有因,只不过她现在才真正发现。

    但是瘟疫——

    所以,她应该做什么呢?

    躲过瘟疫吗?

    不过,想来现在她也危险了;她和一个死于瘟疫的人近距离接触过,不知道沾染到了多少病毒。

    等到挣扎着爬到地面,时影的疲惫溢于言表。

    她刚拿起杯子喝了点水,忽然听见剧烈的敲门声。

    “砰——”

    “砰砰砰——”

    或许说是拍门更为合适。

    仿佛有千百个手掌同时朝她的门板扑过来,举动相当疯狂,似乎是在攻击她的居所,时影甚至怀疑地下室的“哈耶尔”都会被这样恐怖的声响给吓醒。

    他们没有给她开门的机会。

    一群人直接冲破了大门,薄木板被踹碎了躺在地上,被一只只脚踩踏过去,变成细碎的木渣。时影这才发现,是刚刚在窗口看到的那些黑袍人。只不过他们并非真的没有脸,而是用一种几近裸色的纱制面具,把面部遮挡得严严实实。

    ——因为防止瘟疫的蔓延吗?

    “你们做什么?”

    愤怒远超过恐惧,时影怒目圆睁,只恨自己没有任何反抗手段。

    无法反抗的愤怒几乎变成一种上天的嘲讽。

    毕竟,实力面前愤怒并没有作用。怜悯也没有。力量的斗争对象只有力量本身。

    “吾神降临——”

    “消灭女巫——”

    乌泱泱的人群用同一种低沉又诡异的声音念道。

    仿佛是来自天外的声音,带着一种悠长又飞扬的尾调,几乎能把人的神经给抽出来。

    他们疯了。

    时影的脑袋几乎无法运转,耳膜已经被低吟冲破,头脑昏昏沉沉地萦绕着这两句话,几乎自己也要穿上衣袍跟着众人一起念叨。

    只不过,他们抓的正是自己。

    “杀/死女巫!”

    “消灭瘟疫!”

    层层叠叠的喊叫声就像是浪潮,从极远处传过来,到达一个短暂的顶峰,又逐渐往极远处去了。时影就在这样的浪头里挣扎,仿佛是波涛里无助的木舟,但终究被浪潮狠狠淹没。

    她被捆了起来,挣扎变得无力。

    在浪潮般的吼叫里,时影被丢进了教会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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