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针对部分群体的规则,叫做压迫。

    ——逃离小岛渔村】

    时影仰着头,费劲地喘息着。

    好潮湿的天气,好闷的空气。

    肺完全不起作用,整个人如同窒息一般,明明正在呼吸,却没有丝毫的氧气。时影大口大口呼吸着,因为缺氧而头痛欲裂,胃里一阵一阵翻涌,下一秒就泛上酸水。

    为什么呼吸不了呢?

    为什么每一次都是生理不适?

    时影倒在地上,虚弱地思考,似乎在等待自己的死亡。

    这个时候,她远远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呼喊:

    “啊呀,谁把你的腮糊上了!”

    一位老妇人冲了过来,急匆匆把时影提起来,用力抹了抹她的脖子,拍掉干裂的泥巴,露出脖颈上的淡蓝色鳞片。

    等到鳞片被彻底露出来,重新开始翕动,时影总算是能够重新呼吸到一些空气了。

    与此同时,时影的手也触摸到了自己的皮肤,不由地打了个寒颤:皮肤滑腻,手感有些像蛇皮;鳞片则带有金属的冰冷感,使劲抓挠会巨痛无比。

    她究竟变成了什么人?

    “肯定是那群坏小子。”老妇人骂道,表情却丝毫斥责也无,更像是面对时影而故意做出的态度。这样的表情,让时影觉得奇怪且异样,随即就想要挖掘更多。

    不过一回想到上次自己因为偷窥而受到的惩罚,她还是决定谨慎行事。

    不能在一开始就干这些异常的事情。她心想。

    首先,需要抄袭正常人的行为,先去模仿——模仿是最重要的。不要假想自己是自己,而是要假想自己是个正常人、普通人,一个守规矩的老实人。

    她抬头看着老妇人,她满脸沧桑,皮肤被重力狠狠地往下拉扯着,松弛的皮肉正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而面孔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沟壑一般的皱纹,更是让时影怀疑她到底存活了多少岁。

    等等——

    老妇人并不高挑,甚至在岁月流逝之后变得有些驼背;即便是这样,她也需要仰视。

    时影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一个小孩子。

    一个小孩能在五天之内做些什么呢?

    “你也别太生气了,那些男孩子长大之后是要干大事的。”老妇人一边帮她擦干净污泥,一边安慰道。

    “什么大事?”

    时影故作天真地问。

    实际上,她心里满是嘲讽与斥责。这些虚幻的行为前面加上了性别修饰词,就变成一种可笑的偏见:男人才能做大事、男人才能加入机动队、男人才能斩杀梦魇魔……时影只觉得这群人愚昧的可笑,恨不得把他们都杀了。

    老妇人拍拍她的脑袋,“问这个做什么?”但是她仍然亲切地回答了,“他们要学着出海,把珍珠宝石换成金钱和食物,送回给我们吃。也就是这样,你才能长大呀。”

    珍珠宝石交换食物?

    时影笑着点了点头,没敢问太多。

    “你别乱擦脸了,小心一会儿弄得更脏,你父亲就不喜欢你了。”老妇人说,又牵起时影的小手,“算了算时间,你父亲今天应该回来了,一会儿要去迎接了。小时影,开不开心呀。”

    “……开心!”时影面无表情地装出一副开心的语调。

    装小孩真难。

    她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你可要好好抓紧时间多陪陪他,你父亲五天之后就要走了。”老妇人提起这个,似乎有些感伤,“真忙碌啊,岛上的男人基本不会留在这里。”

    “嗯。”

    “包括今天捉弄你的小虎和阿天也是,你也别总是这么蛮横,他们长大之后也不会留在岛上。”老妇人一脸严肃地教育时影,“见一面少一面,你可要珍惜,知道不?”

    “……知道了。”

    老妇人所说的一切都毫无逻辑且违背时影的思维模式,以至于她完全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珍惜一个注定要离开的人,难道不应该珍惜一直留下的人吗?

    见面本身就是相互的行为,为什么“见一面少一面”就一定要指定自己来珍惜,他们不需要珍惜吗?

    更何况,把让人窒息的谋/杀行为定义为“捉弄”,本身就是一种颠倒黑白,更不可能去珍惜——不报复回去已经是时影的克制了。

    “对了,今晚族长在祠堂组织了仪式,你记得把那身红衣服穿上,知道吗?”

    老妇人把时影送到家门口,再一次细心吩咐。

    “明白了明白了!”

    时影兴高采烈地说道,一边朝她挥了挥手。

    她现在忙着回去探查,至于祠堂在哪里、是用来做什么的,尚且不是她现在考虑的问题。想到这里,时影悄悄推开门,踩在门槛上观察屋子。

    门里冷冷清清的,没有点灯也没有人烟,只有一张陈旧的红木桌,以及正位的一尊神像。时影走近些观察,才发觉此神像颇有些特别:女神的表情并不像书中所述的传统神佛那般“慈爱垂怜”,反倒透着一股邪气;她只是半身人类,剩下一个巨大的蛇尾,盘踞在层层叠叠的衣裙里头。穿金戴银暂且不提,神像那张银盘般的面孔上,竟然叼了颗巨大的闪光的珍珠!

    时影本以为珍珠会是赝品,但仔细观察了一阵,又上手摸了摸,这才笃定它并非赝品,而是实打实的真货。

    旧世纪的传闻里,这些珍珠、宝石都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想来这个小渔村本不应该拥有。但就连这么贫穷的人家供奉的神像上都镶嵌了一颗,想来在这里,珍珠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

    时影摸了摸,这珍珠就骨碌碌从神像嘴里掉落下去,一路滚到门边。

    她心一慌,急忙弯身拾起来。

    正打算踩着凳子塞回去呢,时影忽然发现,神像原本半张着的嘴唇忽然紧闭起来,连带着那种邪气的微笑也转变成朴素的菩萨笑脸,低垂的细长眉眼安安静静地盯着她,不知里头是慈爱还是怜悯。

    时影浑身一颤,继而有一种诡异的惧怕感。

    这神像怎么是活的?

    她看了看手里的那颗珍珠,丢也不是塞也不是,只觉得浑身发麻。

    总不会又触犯了什么不该触犯的规则了吧?她心想,一边责怪着自己太过鲁莽。

    “咚咚咚——”

    门忽然被敲响,时影做了亏心事本就惧怕,腿一软,几乎要从凳子上跌下来。

    “时影在家吗?”

    还是老妇人的声音。

    她稳住身子,终于没摔在地上,“诶,在家的。”她也喊着。

    “你记得把母神孕育的宝珠给取下来啊,族长说今晚需要。”老妇人急匆匆的,没等时影开门就吩咐道,“你记住就行,我还得去找下一家。”

    说罢,她就快步离去。

    宝珠?

    时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珍珠,又看了眼被称作“母神”的女神像,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小渔村的了解属实太稀缺。她迫切地想知道其他消息,但是消息却不能无缘无故地走过来。

    今晚得想办法套出点秘密来。她心想。

    ****

    祠堂里挂满了红绸,喜气洋洋的。

    时影看着梁上明晃晃的红灯笼,以及灯笼里的红烛,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恍惚。眼前全都是红色的光晕,像是置身于血泊当中,分不清这样的血红色是喜庆还是妖祸。在红晕中央,她见到了所谓的“族长”,一个已经秃头的、满脸皱纹的男人。

    “时影,来,过来。”他说,又朝她和善地招招手。

    时影对他生理性厌恶,但迫不得已还是上前。

    “你家里的宝珠呢?”

    时影从口袋里掏出珍珠,轻轻放进族长的红色绣花口袋里;她侧耳听了听,似乎里面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

    族长咧嘴笑了笑,伸出短粗的手指,摸了摸时影的头发;他嘴里的一排白牙已经完全被珍珠代替,圆滚滚的、白花花的,远看似乎是肉色的牙床,看着令人作呕。

    他嘴里的牙齿,怎么会是珍珠做的?

    时影眯了眯眼睛,悄悄退到一边,又看着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走上前。

    他们似乎是岛上唯一的男孩。

    男孩的喉咙处也是同样的鳞片,淡蓝色的。兴许所有小孩的鳞片都是淡蓝色。

    如果说时影的衣服只是崭新的红衣,那这两个孩子的穿着简直是仙童:一身丝绸的华美衣服用金丝勾出了锦鲤的花样,鞋也点缀着老虎刺绣,惟妙惟肖;两人脖子上则挂着纯金项圈,镶嵌着红宝石、玉石等珍稀宝石。

    好家伙,整个岛上的精华都被装饰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了吧。

    时影撇撇嘴,就见这两个倒霉孩子朝自己走来,一脸不可一世,“这不是时影吗,怎么还活着啊。”

    “啊哈哈,你倒在地上那副模样,实在是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另一个红绸带的男孩嘲笑道。

    小虎龇牙咧嘴模仿了一阵,又忽然嗤笑道,“长大之后,得要阿天娶你,我才不要娶你这种丑八怪。”

    “我不!我不!”阿天被气得跳脚,“你来娶!”

    “……”

    见两人闹了矛盾,吵吵嚷嚷地往族长那边去,似乎非得为此争执出个结果,时影就觉得好笑:在他们眼里,自己完全是物品而非活生生的人类,世界上只存在他们两个“主体”,剩下的都是围着他们旋转的客体。

    但是,既然两个屁大点的孩子都有这种观念,大约整个渔村整个小岛都是这样乱糟糟的一团。

    时影冷笑一声,还没等到族长说话,就听见身后一片轰隆轰隆的声响。

    远航的男人们回来了,包括时影的“父亲”。

    雕花木门被轻而易举地推开,几个男人走了进来,颇有一种气势汹汹的架势。时影回头看过去,之间为首的男人从左眉延伸到鼻尖一道血淋淋的伤疤,看着并没有愈合很久,新长的肉还是粉红色的。刀疤脸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

    “来,时影,看看你的弟弟。”

    时影吃惊,随后就看到他从身后男人手里抱起来一个轻飘飘的婴儿,被裹在粗糙的烂布里,粉红细嫩的小脸睡得正香,嘴唇还在不断张合,似乎还想吸奶。

    “这是异乡的孩子?”族长问。

    刀疤脸点点头。

    “他母亲呢?”

    “大出血,人没了。”刀疤脸没有丝毫的心疼,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时影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

    “也好,留着也没什么用。”族长咧了嘴笑,一排珍珠牙像是没成熟的豌豆。“我们的秘密还是不要让外乡人知道比较好。”

    秘密?

    时影正打算侧耳倾听,但他们似乎点到即止,并不打算接着说下去。她恨得牙痒痒,又不知道该怎么引导这群成年人继续话题,只得忍气吞声,独自站在一边。

    不过,方才自己站得近,四处都是闹哄哄的,她个子又小,很多事情没能发现。

    站在角落,祠堂的一切都看得清晰:在这样灯火通明的“团圆”氛围里,祠堂除了那个老妇人之外,竟没有一个成年女性?!

    这是怎么回事,又是什么“祖宗之法”把女人都赶到门外了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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