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庄灿身披兽皮缝制成的斗篷,独坐窗边。

    他手里摩挲着一卷陈旧的竹简,眼神空洞,时不时望向门扉,眉心微微皱起。

    方才发生的事尤似在眼前——

    “鱼我所欲也……”

    稚子好奇地打断他问:“二叔,什么是鱼?”

    “鱼就是河里的虫。”

    “可是虫不会被水淹死吗?”

    “你还记得梁上的燕子吗?燕子是天上的虫,所以可以在天上飞,鱼是河里的虫,自然也可以在水里飞!”

    “琅儿只见过燕子,没有见过鱼。”

    “你当然没有见过……鱼啊,当世珍馐,味比熊掌,二叔已经有许多年没吃过了!”他目光幽远。

    稚子关切地问:“二叔是想吃鱼了吗?”

    “想,怎么不想,二叔做梦都想吃鱼。”他摸了摸枯瘦毫无知觉的腿,眼神阴郁如冬夜,“可惜,我这辈子怕是吃不到了!”

    “等琅儿长大,一定给二叔抓鱼吃!”

    他恼怒拂袖:“小儿无知,休要信口雌黄!”

    小孩儿被他忽然翻脸吓了一跳,眼中含着一包泪:“琅儿……琅儿……”

    “哼,你要真有本事便去抓来,休要再烦我读书。”

    “琅儿一定帮二叔抓鱼回来……”小孩子抽抽搭搭地顶着一叶蓑片跑了出去。

    ……

    庄灿心神不宁地看了一眼院门,负气离去的小孩还没有回来。

    琅儿素来乖巧,大人再三告诫过不可靠近河边,他又怎会真去河边抓鱼?

    不过是小儿无知信口胡诌罢了,他竟然当真了。

    怎么可能呢?

    他那豆丁似的身板,怕是连条鱼都抱不住。

    冬雨冰寒,这会儿只怕是躲到哪里避雨,或是在哪玩疯了才忘了回家。

    庄灿摇头,思绪却不受控制地下沉,目光无神,摊在腿上的竹简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灿弟……灿弟……”

    被姬妩推了一把,庄灿才回过神来,他面色淡淡:“大嫂何时归家的?”

    姬妩不答,反而抽出他手中的竹简,轻声朗读:“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道灿弟怎么如此认真,原来是在看孟夫子的《告子上》。”

    庄灿不置可否。

    “灿弟确实该多看看儒家之言。”

    姬妩将竹简归还与他,轻轻一笑:“我已找到能治愈灿弟腿疾之法,届时以灿弟之才,与诸侯谋一客卿之职,未尝不可。”

    庄灿目光微微一亮,片刻后渐渐变暗,他微微阖上眼帘:“大嫂莫要诓我了。”

    当年,庄煜携母亲幼弟逃亡至桂林郡,路遇劫匪,庄灿章门、中会两处被贼寇重伤,巫医术士皆言他七日必死,不治。

    庄煜跪求两日,才请动姬父出山。

    彼时姬父已是大暮之年,耳聋目昏,四肢颤动无力,终日卧床昏睡,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里费心劳神也只将将保住庄灿一命,却已无力再治好其腿疾。

    三日后,人言必死的庄灿苏醒,保住一命。

    而姬父却因耗尽心神,溘然长逝……

    后来,姬妩多番为其诊治、求来名医,也终不得其法,庄灿已经渐渐认命。

    “当初父亲年事已高有心无力,才会如此……”姬妩露出一抹苦笑,“可恨我这些年才疏学浅未能继承父亲全部衣钵,才束手无策。”

    她松了一口气:“不过今日我于北山采药时,忽然福至心灵,有所顿悟,往日晦涩难懂的医术药理,俱都井然有序的罗列于我心中,治愈灿弟的腿疾,母亲的目疾,我至少有五分的把握。”

    “此话当真?”不等庄灿说话,拄着拐杖的婆婆楚萧已摸索着从室内走出。

    姬妩连忙上前搀扶:“自是当真!”

    婆婆楚萧抹眼哭诉:“如我这般年纪的老妪,目盲者十之七八,我早已不抱希望,但灿儿方才十四,别人到他这个年纪已经娶妻……只要灿儿能好,老身便是死了也无憾。”

    “娘说什么胡话呢?”

    姬妩将婆婆楚萧扶到草席上坐下:“我这就为灿弟施针,明年今日娘定能抱上幼儿孙。”

    姬妩取出银针,对上庄灿深沉的眼。

    庄灿并不抱希望,只当是给母亲寻个安慰便任由姬妩去扒他的深衣。

    【别扒光……这个时代的男人不穿内裤的!】龙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不一样,7580可不敢指望大佬有人类的羞耻观,适时提醒。

    姬妩:“……”

    姬妩手顿了顿,给庄灿留了最里面的一件衣服,即便低着头,也感受到了庄灿眼中深沉的厌恶。

    世人轻贱医女,皆因医女不避男女大妨。

    姬妩只当没看见,笑容温婉地飞出银针,扎在几个穴位之上。

    目的不在治疗,而在刺激庄灿的坐骨神经。

    庄灿合上眼睛,心中的屈辱和悔恨无以复加,心痛难当之时,忽然感到下肢一阵酸麻,恍如错觉,令他微微皱眉。

    “灿弟可是感到了疼痛?”姬妩小心翼翼地问。

    “有感觉了?灿儿你是不是有感觉了?”婆婆楚萧激动地站了起来。

    庄灿豁然睁开眼睛,他的下肢无知觉多年,日渐枯瘦,如今他竟然感受到了疼痛,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腿脚还有救?

    “大嫂……我……我有感觉了!”他难以置信地开口。

    他目光明亮,灼灼地看着姬妩,后者眼中水光潋滟,泪花闪烁,朝他轻轻点头。

    “嗯,以后你不仅会有感觉,你还能走能跳,能行万里路,能登高临渊……”

    姬妩含笑收回银针,眸如烈日昭昭:“灿弟,你会和常人无异,身强体壮,长命百岁。”

    庄灿抬头,黑沉沉的眼底似终于照入一缕霞光,如冰融雪消,长河破冻。

    恰在此时,院门被人推开,邻里魏章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庄……庄琅落水了!”

    啪——

    针灸包落在原地,姬妩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魏章女连忙要跟上,却听到庄灿沉闷而又忐忑地问:“琅儿……怎么样了?”

    魏章女气喘吁吁地靠在土墙上,艰难地开口:“庄琅……掉到了河里,虽然被吕黑脸捞了起来……可是已经没气了呀……”

    魏章女的孩子和庄琅同岁,物伤其类,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夺门追着姬妩而去。

    庄灿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

    楚南王待有一刻钟不到门客便已乔装找来。

    见他无恙,为首的公孙闵、田彘二人稍稍松了口气。

    时局动荡,几人身份不好外传,便令兵士暗中拱卫,楚南王与公孙闵、田彘三人扮作猎户、巫医和樵夫下山。

    途经玉水时,忽听有人喊道:“快来人呐!有小儿落水了!”

    三人不想节外生枝,正欲绕路离去。

    忽然有人见公孙闵背着药篓,遥遥对他喊道:“先生可是巫医?快,快来看看医妩家的孩子!”

    人高马大、脸色黝黑的汉子窜得比猴还快,拉着公孙闵就往河边冲去。

    田彘本想示意卫兵阻拦,却被楚南王按住了手。

    时人称医师,喜在“医”后面加名字加以辨别。

    楚南王还记得救治他的医女,名字就是“妩”。

    他凑上前去。

    公孙闵虽出自纵横家,但博闻广识,对其他诸家亦有研究,简单看个诊,自是难不倒他。

    他探了探小儿鼻息、脉搏,又伏在胸口倾听一番,无奈地叹息一声,对黑脸大汉摇头道:“小儿已化碧,还是妥善安排……”

    “后事罢”三字还未出口,公孙闵便被人大力道地推得一个趔趄。

    人群中有人叫道:“快快让开,医妩来了!”

    公孙闵差点摔倒,但死者为大,只能摸摸鼻子掩饰尴尬,道:“还请……夫人节哀!”

    “滚……”

    姬妩甩开来人将要拍在她肩膀上的手,一边给庄琅做心肺复苏,一边俯身给孩子做人工呼吸。

    在外人眼里,她像极了接受不了孩子离世,陷入癫狂的母亲。

    可契约既成,饿龙又怎会不守承诺?

    只是人人皆有天定的命数。

    有些人能挣开桎梏,逆天改命;但有些人,尤其是如庄琅这般早夭之人,生下来时终局便已经注定了。

    要改变庄琅的命格,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之时,便在庄琅身上投了一丝契机,可保他虽身死但元魂不灭,以骗过天道。

    之后再令其身体复苏,那么他的命数将彻底得到新生,以达成那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境界。

    楚南王走到公孙闵身侧问:“如何?”

    “鼻息、脉搏、心跳全无,已无力回天!”他连连摇头,悲悯地望着跪地,状若癫狂的母亲。

    邻里听了他的话都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怎么劝姬妩。

    与姬妩最为熟悉的吕黑脸站了出来,正欲宽慰:“庄姬……”

    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声,就见地上面如金纸的小儿猛地吐出一口水来,呛声咳嗽,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随后“唔哇”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又沙又哑,犹如幼猫在叫,声量小得几不可闻,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活了?!”

    “快看,这小儿……这小儿竟然活过来了!!”

    “起死回生了……”

    “起死回生!医妩这是有起死回生之术啊!”

    “大司命保佑……”

    ……

    楚南王三人瞪大双眼,愣愣地被人群挤到最后。

    公孙闵更是一脸呆滞,失态地张大了嘴巴。

    他亲自诊断那小儿已死,若非亲眼所见,他是绝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事后,细心的田彘问道:“君侯可是认识这位‘医妩’夫人?”

    楚南王点了点头,说起之前发生的事。

    公孙闵听后道:“此等医术、此等眼界……只怕这位‘医妩’夫人不是普通人啊!”

    田彘也深以为然地点头。

    饕餮纹、鼎器可不是普通医女能认得的。

    “对了……”楚南王补充道,“她自称出自医家,说什么先祖姓秦!”

    “姓秦?”田彘点点头道:“那没错了!”

    “嗯?”楚南王不明所以。

    公孙闵解释道:“卢医,姓秦,齐国人[1],曾于诸国行医,可换人心,更有起死回生之术。”

    楚南王大惊:“世间还有如此奇术?”

    “相传虢国太子暴亡,卢医亲救,以针砭、汤剂调理阴阳,二十日,虢国太子死而复生。”公孙闵摇头感叹,“吾原以为这不过是传闻逸事,如今看来未必不是真啊!”

    楚南王啧啧称奇,田彘故作高深:“君侯若是不信,我等不妨先试上一试。”

    [1] 架空秦末,卢医就是扁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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