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大学生,遇到的都是好事,可我碰到的都是倒霉事呢!”这时一直在旁边偷听的陈大建同学忍不住唉声叹气。

    “你有什么倒霉事呢?说出来大家听听,也许大家能够帮你呢!”同学们忍不住劝他。陈大建沉思片刻,陷入痛苦的回忆: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兄弟俩个,只有三间草房。弟弟比我小三岁,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他正好初中毕业。我们同时回到老家务农。

    九月份学校开学,老洪在杨庄小学代课的时候,我在杨庄初中,教初三[1]班数学。

    初三学生分成两个极端:一类想考高中,学习特别认真;一类混毕业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些十四、五岁的同学甚至偷偷谈恋爱。

    当时班上有个名叫邓美丽的学生,成绩特差;不过她喜欢打扮,每天涂口红,抹胭脂,有时头上还戴花。因为经常留级,十八岁了才上初三。她成天疯疯颠颠,与男生搞打说笑。我不是班主任,也不大管她。

    后来有一天,我在批改作业时,邓美丽的作业本中出现了这样一张纸条:

    亲爱的陈老师您好!自从您到我们校任教,我便不由自主地爱上您了!您是我的老师,可是只比我大两岁。英俊少年哪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羨仙!您象雨露一样滋润着我的心田,没有您,我就无法生存。。。。。。

    我对她根本没有什么意思。我将纸条撕碎扔进纸篓,好像没有这件事一样。

    邓美丽见我没有反应,以为我默认了。以后不管中午或者晚上,她总是到我宿舍请教难题!学生请教,我不能不讲给她听。她一边向我微笑一边连连点头,鬼知道她有没有听得进去。

    跟我同宿舍的还有一位数学老师名叫宋兵,也是代课老师,进校八年了,至今没有转正。他只会教初一、初二数学,初三的不会,他自己讲的。那时每乡每年只能转一、二名教师,我来后对他是个威胁:如果学校教师超编,别说转正,代课教师的位置都保不住。

    宋老师可能误会,以为我跟邓美丽真有什么恋情。每次她来向我请教难题,他总是借故离开。其实我没有任何想法,根本不希望宋老师离开。他走后,我一直将宿舍门开着,直到邓美丽离开。

    可是风言风语还是传开了,说我以辅导学生为名,调戏猥亵女同学!有人甚至说某月某日,邓美丽一夜没有回家。

    校长找我谈话,我自然大呼冤枉!校长叫我先回去,等下学期邓美丽毕业以后再请我来代课,毕竟人言可畏。我是代课老师,校长任何时候都可以叫我回家。后来别说下学期,下下学期校里也不会通知我了!就在那一年,宋兵转正成了正式教师。

    回家以后,我和弟弟将农田全部改种胡桑、银杏。胡桑养蚕,银杏树长大卖钱。九五年的时候,我们将三间破草房改建成四间大瓦房:一明间,一厨房,父母一个房间,我和弟弟一个房间。

    这一年,我已三十岁了,弟弟二十七。因为家庭条件差,很少有人为我们介绍对象。

    建房以后,有人介绍我招赘到邻村一户人家;父母、弟弟立即拍手赞成。

    这户人家户主姓吴,大家都叫他老吴。女儿名叫吴梅芳,今年二十八岁。她模样长得不错,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至今也没有成家。

    我们这里有个风俗:男子娶人要花钱,六千、八千不等。男方入赘也要花钱,不过比娶人要少一些。经过讨价还价,最后确定我出五千块钱,吴梅芳与我领证结婚;同时我将户口从老家迁出,到新家迁入!

    建房之后,我身上只剩下两千块钱,弟弟二话不说,到银行取了三千块钱给我!

    当年年底,我与吴梅芳喜结良缘。人生快乐之极,莫过于此也!不表。

    春节之后,吴梅芳劝我出去打工。因为老吴有哮喘病,常年卧病在床。她只会种田,也挣不到钱。这个家没钱不行!

    听她说得有理,几天后我带上三百块钱,恋恋不舍地离开家乡来到上海!

    到上海干什么呢?原来李学明同学在那里卖菜,听说一天能挣一百多块!去年他叫我去时正好家里养蚕,没去。现在我已有了新家,老家的桑田、房子都给了弟弟,今年去没事。

    李学明在上海民星路菜市场租了一个滩位,每月交二百八十元管理费。他每天三点多钟到杨树浦批发市场买菜,然后驮到民星路菜市场卖。他租了人家一个楼梯间住宿,一个月要给四百元房租!

    既来之则安之,当天我与李学明同睡。第二天刚过三点,李学明便叫我和他一起去买菜。他有两辆自行车,正好一人一辆。我睡眼惺松地爬起来,脸也没洗便跟他走。路上行人稀少,路灯惨淡。两个人大约骑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批发市场。市场很大,各种疏菜应有尽有:大蒜、青菜、土豆、芋头。。。。。。李学明货比三家讨价还价,这个买十斤,那个买八斤。。。。。最后装了三麻袋。他让我驮一只麻袋,他驮两只。他说我没来的时候,他一人驮三只麻袋,大约二百多斤!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众多。李学明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行人和其它自行车都被他拋到后面!过马路的时候,不管是红灯绿灯,他一概视而不见!交警大声叫嚷,他也充耳不闻!我因为地形不熟怕掉队,也跟着他横冲直撞!

    到了市场,李学明将各种疏菜在摊位上放好,然后到门口买了四个馒头,我们俩边吃边卖,自然免不了与顾客讨价还价。

    从早上一直卖到晚上九点,除了土豆和芋头,其它疏菜都卖完了。李学明说他今天赚了一百一十块钱,他高兴得象个孩子似的,一边数钱一边大笑!

    以后几天李学明一直叫我同去,他的意思我学会后再单独干,市场上还有几个摊位没租出去。他说卖菜虽然辛苦,可是收入比工厂高,又不必看领导脸色。我一听连连称是!

    不知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早上,我和李学明从批发市场往回赶时,李学明由南向北撞红灯,一辆由东向西的卡车将他撞个正着!李学明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卡车前轮正好压在他的脸上!

    交警与120救护车立即赶到现场。李学明被送到长海医院。其实撞车当时他便停止呼吸了,医院里自然无能为力!

    后来不知事情如何处理的,只记得李学明爱人带着孩子到医院抚尸痛哭,我也陪她流了不少眼泪。我除了劝她节哀顺变,其它也没有什么办法。

    几天后我从十六铺坐船到南通,再坐中巴车回家,到家时天还没亮。我大声敲门,没人应声。我想门又没锁,从里面关上,家里一定有人!我一脚将门踹开,进房间拉亮电灯,只见邻居王有理与吴梅芳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看见我好象不认识似的!

    我从来不会与人吵架,说了声“你继续”之后,又轻轻将门带上,垂头丧气地来到父母家里。

    父母听我讲明事情经过,一点都没感到惊讶。其实他们早就知道吴梅芳外面有人,只是没有告诉我罢了!妈妈说眼不见为净,洗洗为干净!

    “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回家!”我说。

    “回家?你说得轻俏!你的户口已经迁出去了,而且给了人家五千块钱,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弟弟不知何时从房里钻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

    “陈老师,您好!您不爱我,您的弟弟爱我!我们在一起十多天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以前的学生邓美丽现在竟然成了我的弟媳。

    我啼笑皆非,跟吴梅芳结婚一个多月,五千块钱没了,户口也迁了;弟弟有了女朋友,不要我回来了!

    我越想越气,决定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我找到法律服务所,要求与吴梅芳解除婚姻关系,同时返还我的五千块钱!

    工作人员十分热情,他们耐心地听我讲完事情经过,并且仔细做了记录。最后让我交五百块钱服务费。

    我哪有五百块钱?可是想到交五百能够要回五千,我到中学向宋兵借了五百块钱,然后交给法律服务所。工作人员给我开了收据。

    在父母家呆了十天,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到服务所询问。工作人员说他们给吴梅芳发了三次通知,吴梅芳不到场,他们也没办法。他们劝我向法院起诉。如果给钱,他们也可以做我的代理律师!

    “算了,我不找你们了。我自己上诉,五百块钱还给我吧!”

    “还钱?我们已经为你服务了!吴梅芳不要我们调解能怪我们?如果大家都象你一样,我们律师喝西北风?”

    “你们送三个通知就要五百块钱,心也太黑了吧?”我说。

    “五百块钱还是少的!别人打离婚官司起码几万!你给我一万,我保证帮你要回五千块钱!”所长胸有成竹地说!

    我无话可说,气急败坏地回到父母家里。我向弟弟借了三百块钱,又来到上海民星路菜市场。

    李学明死后,他的自行车电子称都不知哪里去了,不过摊位及租住房还在。我跟市场管理处及房东打了招呼,承认挣了钱给摊位费及房租。他们答应后我又到旧货市场买了一辆自行车一根杆秤,然后象李学明一样到批发市场买菜。这时候,我身上只剩下八十块钱!

    目睹李学明惨死,我一直慢慢骑车,遇到红灯立即下车。别人一天挣一百,我挣五十、六十。除去摊位费、房租、开销,每月也没有多少剩余。到年底,大约挣了五千块钱。

    因为年初跟吴梅芳没有离得成婚,名义上我们还是夫妻。我强装笑脸回到家里。吴梅芳一言不发,她从房里找出一本离婚证书给我,只见上面写着:

    申请离婚,经审查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双方自愿离婚的规定】,准予登记,发给此证。

    原来我走后半年音信全无,吴梅芳也找法律服务所要求离婚。所长收了她一千块钱,然后将我们两个人的离婚申请放在一起,就算是协议离婚了。所长热心地为我们到乡政府领了证件,我也没时间谢谢他了。至于五千块钱,人家陪我睡了一个多月,我也不好意思再要了。

    从此,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的户口还在吴梅芳村里。我找大队书记要宅基地,哪怕搭个草棚住住。书记说他成天动员村民拆迁,嘴巴说干了都没人听!你现在还想要地建房?没门!

    我问小区房怎么卖,书记说小区房不卖!如果拆迁安置的话,可以面积换面积!你一个平方没有,我拿什么给你?

    书记说得有理,我竟无言以对!除了去上海卖菜,如皋已没有我的安身之地!

    二十年之前,每月挣两千块钱,那简直是天文数字,因为万元户很少。现在菜价并没有提高多少,利润还是那么多,两千块钱吃住都不够了!在上海近二十年,虽然吃了不少苦,可还是没有多少积蓄。

    去年初,父亲得了肺癌,妈妈脑血管阻塞,弟弟看了不少钱。弟弟说父母养了我们两个,医药费应该共同支付。听他说得有理,我将仅有的三万块钱都给他了!

    有一段时间,村子里连续自杀了几个女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那时候,我们家正是最艰难的时刻,我总是担心,怕母亲走上自寻短见的绝路。每当我打工归来时,一进门就要大声喊叫,直到听到母亲的回音,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

    有一次回家已是傍晚,母亲没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急忙跑到牛栏、磨房、厕所里去寻找,都没有母亲的踪影。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不由得大声哭起来。这时,母亲从外边走进来。母亲对我的哭泣非常不满,她认为一个男人不应该随便哭泣。她追问我为什么哭,我含糊其辞,不敢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却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对我说:“孩子,放心吧,阎王爷不叫,我是不会去的。”

    母亲的话虽然腔调不高,但使我陡然获得一种安全感和对未来的希望。

    今天,当我回忆起母亲这句话时,心中更是充满了感动,这是一个母亲对她忧心忡忡的儿子做出的庄严承诺。尽管母亲已经被阎王爷叫去了,但母亲这句话里所包含着的面对苦难挣扎着活下去的勇气,将永远伴随着我,激励着我。

    我曾经从电视上,看到过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画面:以色列重炮轰击贝鲁特后,滚滚的硝烟尚未散去,一个面容憔悴、身上沾满泥土的老太太,从屋子里搬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盛着几根碧绿的黄瓜和几根碧绿的芹菜。她站在路边叫卖蔬菜,当记者把摄像机对准她时,她高高地举起拳头,嗓音嘶哑但异常坚定地说:“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即使吃这里的沙土,我们也能活下去。”

    老太太的话让我感到震动,女人、母亲、土地、生命,这些伟大的概念在我脑海中翻腾着。使我感到一种不可消灭的精神力量,这种即使吃着沙土也要活下去的信念,正是人类历尽劫难而生生不息的根本保证。

    在那些饥饿的岁月里。我看到了许多因为饥饿而丧失了人格尊严的情景,譬如为了得到一块豆饼,一群孩子围着村里的粮食保管员学狗叫。保管员说,谁学得最像,豆饼就赏赐给谁。我也是那些学狗叫的孩子中的一个。大家都学得很像,保管员便把那块豆饼远远地掷出去。孩子们蜂拥而上,抢夺那块豆饼。

    这情景被我父亲看在眼里,回家后,父亲严厉地批评我,爷爷也严厉地批评我。爷爷对我说:“嘴巴就是一个过道。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草根树皮。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样的,何必为了一块豆饼而学狗叫呢?人应该有骨气。”他们的话,当时并不能说服我,因为我知道山珍海味和草根树皮吃到肚子里并不一样。但我也感到他们的话里有一种尊严,这是人的尊严,也是人的风度。人,不能像狗一样活着。

    我的母亲教育我,人要忍受苦难,不屈不挠地活下去:我的父亲和爷爷又教育我,人要有尊严地活着。

    我现在没有老婆,没有车子,也没有房子,但我不少别人一分钱!

章节目录

再回首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洪刘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洪刘华并收藏再回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