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王离开酆都城的这天,风和日丽,天气竟罕见的回暖,太阳高照于空,刺眼得很。

    城门口却无一人相送,唯一惜别的只有当值的左监门卫将军,杨世广。

    听着马车里的叫骂声,杨世广暗暗抽动着嘴角,好巧不巧,今日又是他当值。

    “将军,此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望将军一路顺风,平安康健。”

    何闻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张脸刚毅方正。

    “保重!”

    杨世广目光不舍,还要开口再说,却见马车里传来激烈的声响,那位煜王殿下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来。

    他双手被绑在身后,行动尤其不便,脸色涨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气的,大声叫嚷不休:

    “我不去!我不要去那个荒蛮之地,死也不去,皇伯伯您救我……”

    何闻英随手拿起一块破布塞进他口中,又手法利落用麻绳绕头几圈绑了个死结,确保他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抬头扫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鹰一般的眼睛锐利凶煞,很快人群便散去。

    何闻英最后看了一眼杨世广,翻身上马,一声令下,马蹄飞扬,急驰而去。

    太极殿,

    常参刚刚散去,安康帝坐在龙椅上,面露疲累。

    钱四合小心翼翼的走到身侧,轻捶其肩,力道不轻不重,手法熟捻。

    “煜王,走了?”

    “回圣人,已经出了城门,以节度使行军的脚程,只怕这会儿已经跑出三十里远了。”

    “都有谁去送了?”

    钱四合干巴巴的笑道:

    “煜王殿下受了伤,心气不顺,之前去王府探望的人,都触怒了殿下。故而…..今日无人再敢相送。”

    “触怒?难道惠老王爷一把年岁也能触怒他?”

    “……”钱四合不敢再开口了。

    前些日子,惠老王爷也去了煜王府,据说煜王殿下又求又闹,让惠王爷拿出太祖御赐的金书铁卷,换安康帝收回旨意,让他免去单于府。

    老王爷被他气的不轻,回去就病了,至今还没下床。

    “他这般不像话的胡闹,惹得如今无人相送,也是活该!”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安康帝的脸上并无多少怒意。

    “圣人息怒,煜王殿下在富贵窝呆了二十年,如今却要去单于府那样的苦寒之地当个小小的巡官,心生不愿也是人之常情。”

    “殿下如今年少不经事,不知圣人的苦心。等过上个两三年,殿下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钱四合的这番话,让安康帝的眉宇舒展不少。

    到底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恩宠了那么多年,岂能没有半分情谊?

    “何闻英好好调教他,等将来,朕会让他回来,安安稳稳的做个富贵王爷。”

    一个宫人垂首低眉的走进来禀告,贤妃娘娘来了。

    安康帝眸中闪过一分不耐:

    “这才关了老三几日,便急的坐不住了。”

    这话钱四合可接不了,他低着头,嘴角露出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让人觉得又恭敬,又本分。

    “让她回去,不止是她,还有德妃。不论她们哪个来,朕都不见!”

    安康帝大手一挥吩咐下去,气息变得有些粗重,手中那串红玛瑙的流珠转动不停。

    无人的大殿中静悄悄的,玛瑙捻动摩擦的声音急促有力,清晰无比。

    等到安康帝手中的动作渐慢了下来,钱四合才上前两步,从旁边的紫檀浮雕西番莲花柜子里拿出一洁白无瑕的玉瓶,又备好温热的清水,呈了上去。

    安康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从玉瓶中倒出一枚朱红色的丹药,放入嘴中,顺着清水冲服了下去。

    深秋燥邪干凉,一粒丹药下肚,先是清凉,而后又有一股温润之气涌四肢,令人精神一振。

    安康帝缓了一会儿,胸口的浊气渐散,才开口:

    “他们本事不足,野心却不小,往日就是朕太纵着他们了。花草枝叶若不时时修剪,必定横枝冒节,没有分寸。”

    他对着钱四合招招手。

    “宫的人太多了,过些日子便是下元节,趁着祭祀太祖,把那些爱嚼口舌,搬弄是非的放出去一部分,再从掖庭里寻些老实本分的分配到各宫。”

    宫里宫外的消息互通,这意思是要好好敲打一番了,钱四合心中有了数,连忙应下了。

    ……

    官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声不断,太阳落山前,已经路过了三个驿站。

    何闻英掀开车帘,往里探:

    “可还受得住?”

    马车里铺上了五六层绵软的羊绒毯子,姜凝曜有伤在身,脸上苍白无力,却依旧扯了扯笑:

    “舅舅不必顾忌我,我还受得住。虽说出了酆都城,但眼下还是尽快赶路要紧,早早到了单于府才算是安心。”

    骑马行军一日能行六驿,大酆朝三十里设一驿站,他们天刚亮便启程,如今才过三驿。

    姜凝曜知道,这是在顾及自己的伤。

    何闻英面露担忧:

    “再忍忍,下个驿站就能歇马住宿了。”

    姜凝曜却不肯,夜宿驿站又要耽搁时间,若是日夜兼程,不过十天便能到单于府。

    他提防心甚重,怕路上生变,恨不得变成一只鸟飞过去。

    “别给我废话,保全你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先前在酆都城你闹的要死要活,眼下却连夜赶路,岂能不叫人生疑?”

    姜凝曜闻言一愣,有些惭愧:

    “是我心急,考虑不周。”

    何闻英一眼便看出他隐秘的心思,轻笑一声:

    “我看你不止是担心路上生变,还更忧心沈家五娘子。”

    “……”

    耳尖红了红,他罕见的没反驳。

    “放心吧,护送她的人都是我精挑细选的,不会出差错。更何况,我瞧着沈家五娘子虽是一介弱女子,却能在二皇子,三皇子之间左右周旋,在他们鹬蚌相争之际,逃离虎口。可见其聪慧过人,机敏多谋。”

    何闻英多时沉默寡言,难得开口称赞,可见对她的另眼相待。

    “舅舅说的是,她虽为女子,遇事却不慌不忙,清醒理智,又能随机应变,已经强过了世间许多男子,甚至我有时候都自愧不如。”

    说到最后,姜凝曜的神色闪过一抹惭愧。

    厚重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这忽如其来的动作,姜凝曜被吓了一跳。他一抬头,便瞧见何闻英一脸正色的盯着他。

    “你自责连累了她,又惭愧没本事护着她。对不对?”

    “是。”姜凝曜干脆利落的承认。

    “很好,这才像个男人。你姨母把你教的很好,真的很好。”

    何闻英大笑,似是欣慰似是感叹。

    “要知道世间上有很多人不愿意承认别人强过自己,更不愿意承认女子比自己强。你能看到沈姑娘的长处,承认自己不如,能正视自身的短处,并有心改进,实属难得。”

    “人只有了解自己,直视缺失,才有改变的可能。如若自以为是,自欺欺人,能一时骗得了别人,却永远骗不了自己。”

    当年把姜凝曜交给容侧妃教养,实在是一个对的不能再对的决定。

    姜凝曜忍着背后的疼,双膝跪地,他目光诚恳:

    “还请舅舅教我。”

    教他变得强大,教他行军布阵,教他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教他不再受制于人。

    何闻英定定看着他,前二十年顺风顺水,无忧无虑,徒然得知身世的真相,没有一蹶不振,反而静心谋划,开辟出一条生路。

    少年郎的眉目坚毅,褪去了往日的天真涩然,充斥着一往无前的孤勇,锋利分明的棱角与太祖皇帝如出一辙。

    “好!”

    何闻英沉声应下。短短一个字,却重若千斤。

    ……

    另一边,沈阴阴一行的商队已经走到了邠州的地界。

    商卓从信鸽腿上的竹筒取下纸条,上面没有写字,只有一个形状奇怪的图案。

    “沈家郎君,将军他们已然平安出了酆都城。”

    沈阴阴行走在外,通常一身男子打扮,旁人为行事方便,都称呼一声沈郎君。

    她点点头,只见商卓将纸条在她面前展开一瞬,不待她看清楚,随后便捏成一团,扔进嘴里,咽下了肚。

    “这几日要加快行程,与将军一行在禹塘渡口汇合。”

    何闻英一行人出酆都城走河中,河东直达单于府,而沈阴阴所在的商队一行,虽比他们早行几日,却是从邠宁,夏绥绕道。

    为了安全起见,两方人行两条路,最终在夏绥与河东,单于交接的禹塘渡口汇合。

    商卓是何闻英的部下,自然是想先行一步赶到,万没有让何闻英一行等候他们的道理。

    可这话不是商议,而是告知,商卓说罢,便转身离去。

    耗儿虫凑上来,低声道:

    “你不生气?”

    卫羊生也掀开车帘子,探出头来,眼珠子盯着沈阴阴,等着看她的反应。

    “这有什么可气的?”

    沈阴阴见一个两个都如此,无奈的耸耸肩。

    商卓等人奉命护送她去单于府,这是命令,他们必定遵从。保护她的性命,却不代表会敬重她。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沈阴阴清楚的知道,就算是换了姜凝曜,也不会有什么特殊,想要在单于府立足,要靠真本事。

    姜凝曜一样,她也是一样,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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