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文再醒过来的时候,正逢破晓,朝阳从天边升起,照透云层,光耀大地。

    黄埔见他猛地睁开眼,额间冷汗淋漓,眼睛里是未曾收敛的惊慌失措,他忙走上前:

    “少将军小心,别牵动了伤口。”

    何承文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十几处,最严重的一处便是膝盖后窝,军医说长矛再刺入半寸,那条腿就跛了。

    ‘嘶’

    牵扯了伤处,疼痛直冲脑仁儿,何承文这才从刚刚的噩梦中清醒过来。

    他眯着眼,看向帐外缝隙中透过来的晨光熹微,伤口的疼痛和刺眼的阳光,这是活着的感觉。

    “突厥人……”何承文喉咙干哑。

    黄埔点点头:“少将军放心,那帮孙子已经退兵了。折腾了一个晚上,一个时辰前刚刚撤走。”

    何承文闭上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想起方才的噩梦,单于府成了人间炼狱,遍地血肉尸块……若是昨夜真的没守住,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阿父…

    “将军他们那边剿匪可还顺利?什么时候能回来?军中伤亡了多少兄弟……”

    何承文挣扎着坐了起来,问到最后,他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卫阳生怎么样了?”

    说起卫阳生,黄埔也同样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卫阳生带兵突围,救回了少将军。而后那位钟先生又出谋划策,卫阳生与张釜各自带兵,左右突围夹击与我配合,直到天将亮,阿毕勒摩才撤军。”

    说到最后,黄埔的语气到了几分敬佩:

    “那位钟先生精于行军布阵,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卫阳生也勇猛非常,身上受了伤却一声不吭,倒是把我和老张都吓了一跳。”

    当时阿毕勒摩撤兵,这一夜紧绷的心弦终于能松上一松,黄埔对卫阳生也有所改观,上前大力拍打着他后背,赞了一声好小子。

    等到撤开手一看,满掌鲜血,这才发现卫阳生受了伤,明光甲表面光滑,浸不透血迹,等他脱下铠甲,里面的衣裳已然被血浸湿了。

    “这小子怪能忍的,居然一声不吭!”

    何承文听着这话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刀剑刺破少年的血肉,他却面容不惊,连眉头都没皱起一分的刚毅……

    黄埔小心窥探着他的神色,试探道:

    “虽说卫阳生是煜王的人,可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多少年都没遇见过这样拼命的人了……”

    身为何承文的副将,黄埔自然知道他对煜王看不顺眼的心思,而卫阳生是煜王手下的门客,自然也不得何承文的心意。

    在军营中,看的不是身份高低,而是真本事。经过昨夜那一遭,振武军中上下把卫阳生的表现看在眼里,若是没有触动,是假的。黄埔这话其实也是在劝解何承文。

    毡帐中静了一瞬,何承文抬手一拳打在黄埔手臂上:

    “我是瞧不上煜王纨绔作风,但煜王是煜王,卫阳生是卫阳生,他们二人截然不同。我还不至于因着他的缘故,不辩是非黑白,去为难有功之臣。”

    黄埔捂着手臂笑了笑:

    “少将军恩怨分明,是属下狭隘了。”

    何承文眯了眯眼睛,暗自想着,卫阳生才干不俗,跟着姜凝曜倒是可惜了,若是能把他规划到自己手下,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另一厢,

    卫阳生的毡帐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沾染大片血迹的衣裳和纱布被扔在地上。

    姜凝曜赤裸着上身,神色赧然,耳尖冒着红,扭捏道:

    “还是让军医来吧,你……这样,我…我怪别扭的。”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姜凝曜想要回过头去,却听见沈阴阴冷漠的声音:

    “别动。”

    他立马不敢再动,僵直了身子,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下一刻,刺鼻的药粉猝不及防的洒在伤处,身子没由来的一抖。

    军中的药都是极烈的,撒上去后伤处像是被点燃了火星子,灼伤着血肉,疼到了骨子里。

    姜凝曜的咬着牙,不吭一声,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可偏偏他脸上覆着一层面皮,窥不见底下真实的神色。

    沈阴阴凝视着他后背大大小小的伤处,在酆都城留下的旧伤结出深褐的痂痕,如今再度崩裂,皮肉外翻,见之惊心,再加上别处的伤口,这具身躯竟让她感到几分残破的可佈。

    她指尖有些发抖,可下手的动作却算不上轻,将药粉洒了又洒,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三包药粉便全用完了。

    “疼吗?”

    姜凝曜耳后的汗滴顺着脖子流下,他扯嘴笑了笑:

    “不疼。”

    沈阴阴将棉纱撕成长条,绢帛撕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姜凝曜数次想扭过头去,却都被制止,他隐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

    “真的不疼,这药好使的很,用上些时日便能结痂。再说了,行军打仗哪能有不受伤的?”

    他的语气松散轻快,事不关己。

    “战场上受伤是常事,但都是被逼无奈,躲避不及。但你避了吗?你那副不要命的样子,甚至让我觉得你根本不在乎自己受伤。”

    沈阴阴面色无波,甚至可以说说是冷静。却听得姜凝曜心下一沉,他慌忙扭过头来,对上了她的眸子。

    四目相对,黝黑清亮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将所有心绪都深藏潭底,不让人窥探分毫。

    姜凝曜隐隐察觉到沈阴阴的不对劲儿,黝黑双眼似深渊寒潭,当时能将人吸进去……

    “我保证下次不会了,好吗?这一次是事出紧急,若是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我这才没了分寸。”

    他牵起沈阴阴的手,小心翼翼的捧起来放到唇边,却没有吻下去,试探的看着她的神色。

    沈阴阴看着他的眼睛,他总是这样,用可怜又讨好的目光看着自己,眼尾泛着光,像是一只乖顺又祈求的小狗,来让她心软。

    招数老旧,以退为进,却管用的很,沈阴阴无奈的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

    “以后别再这样拼命了。”

    姜凝曜看出她的妥协,笑着将唇凑上去,亲吻着她的指节,上面遗留着血与药混合的味道,不好闻,却让人欲罢不能。

    直到手上的气味渐渐散去,他才终于停下来,沈阴阴反握住他的手,翻转过来,掌心五指根部的位置被磨出了血泡,指节处有一层薄茧。

    她用指尖轻轻拂过,低着头想起了昨夜在战场上的姜凝曜,他手中的刀一次一次的砍向突厥人,锋利的刀刃变得磨钝,他再捡起地上的兵器,双臂无数次的挥舞,仿佛永不知疲倦。

    “鱼符是何将军交给你的?”

    姜凝曜闻言,散漫的扬了扬眉毛: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我从舅舅的营帐里偷的,不然黄埔他们怎么会听话呢?”

    沈阴阴失笑:“也就你胆子大,鱼符都敢偷。”

    当时情况紧急,黄埔等人能被他糊弄过去,如今威胁已解,大家都不是傻子,尤其是何承文,定然不会相信何闻英会将鱼符给‘卫阳生’。

    上完了药,姜凝曜便让沈阴阴回节镇府给何老夫人报平安,突厥人昨夜越过边境碑,此举意在挑衅大酆,引起战乱,绝不可能善了。

    虽说眼下退了兵,但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整个振武军上下严阵以待,准备随时应对突厥人的发难。

    何承文远远的便瞧见沈阴阴从卫阳生的毡帐中走了出来,他眯了眯眼睛,直到人已经上了马车离去。

    帐内的黄埔唤他喝药,何承文的步子一顿,犹豫了片刻:“一会儿再说。”

    说罢,黄埔就见他朝着卫阳生的毡帐走了过去。

    姜凝曜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与卫阳生的身型大差不差,何夫人命人新制的新衣料子都很不错,花样也讲究。

    何承文进来后看见的就是卫阳生侧身倚靠在塌上,双腿交叠翘起,一身浅石英紫云纹圆领袍,右衽松松垮垮的系着,光照在他的脸上,白如冷玉,带着几分矜贵。

    莫名觉得几分眼熟,何承文皱了皱眉头,就见姜凝曜猛地睁开眼睛,警惕防备的目光看过来,像狼一样。

    “少将军?你怎么来了?”姜凝曜眨了眨眼睛,一脸的无害。

    何承文蹙眉,仿佛方才那一瞬间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过来看看你,伤如何了?”

    说着,他上前走了两步,看见了堆放在地上染血的衣物。

    “没什么大碍,少将军的伤如何了?”

    何承文并没有说话,反而坐在圆椅上,定定的看着他。

    姜凝曜不明所以,挑了挑眉毛。

    过了好半响,何承文才再度开口:

    “你才干不俗,立下了大功,等将军回来,鱼符的事情我会替你求情,也会替你表功。但是…….”

    他面容肃然,甚至带着几分威胁和警告:

    “你也合该知道分寸,姓沈的女人和煜王的关系你不会不知道,所以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妄想,你若是做出什么让煜王脸上无光的事情来,就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等人走出毡帐,姜凝曜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抚额低笑出声,既看不惯煜王,却又不容许旁人欺辱,啧啧啧……这位文表哥倒是也有意思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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