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

    每逢初一十五便是大朝会,九品以上官员皆要入太极殿上朝,年关在即,诸事繁多,新春过后便是科举,安康帝对此很是重视。

    近两个时辰的大朝会,到最后人人脸上都带了几分疲累之色,安康帝坐在龙椅上翻着折子,目光转向下面的大理寺卿祖文道。

    “这两个月的差事儿办的不错,听说几年前积压的两桩悬案破了?顺利缉拿了凶手,引得民心大安。”

    祖文道走出列来,恭敬回道:

    “圣人夸赞,臣下愧不敢当。其实说来惭愧,那两桩旧案是大理寺正韩惟仁整理宗卷时偶然发现,他细心入微,从中察觉出端倪,顺藤摸瓜,这才令真相大白。”

    安康帝转动着手中的柿子红玛瑙,眯着眼看向下方的群臣。

    “哪个是韩惟仁?站出来,让朕瞧瞧。”

    话音刚落,便见臣列后中段有一人走了出来,浅绯色的官服,两梁礼帽,配金带,长身玉立,一张脸俊逸白净,少了几分纨绔,多了几分神采。

    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国子祭酒韩世平的身上,见他一脸平静,但眉眼间流露出几分与有荣焉的笑意。

    安康帝见他一表人才,之前那股子吊儿郎当的纨绔全然不见,满意地点了点头。

    “少年有为,此番应好好奖赏你一番,说说吧,想要什么?”

    韩惟仁垂着双眸,恭敬回道:

    “回圣人,这乃是臣之本职,本职之功如何索赏?更何况…..案件能得以侦破,并不只是臣一人之功,还有大理寺上下的佐助,更有……”

    韩祭酒心中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他眉心一跳,与此同时,韩惟仁后面的话也说了出来。

    “三皇子殿下关切悬案,为求真相,助益良多。”

    话音落下,朝堂肃静非常,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几分,沈望之用余光撇了一眼大理寺卿祖文道,带着探究。

    他不相信韩惟仁突然提及三皇子殿下,祖文道会一无所知!同时也在心惊,眼下已经到了在明面上站队的时候了吗?

    太极殿内静的出奇,群臣皆低头垂目看似恭敬皇权,实则心中各怀鬼胎。

    二皇子三皇子之前被禁足三月,期限已满,但安康帝并未宣召二人,更未提及让他们上朝的话,如此尴尬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以来,无人敢在安康帝的面前提及两位皇子,连后宫中的德妃,贤妃都失了恩宠。

    今日,韩惟仁的大胆回话,像是一把铁锤,将伪装平静的冰面打破,露出下面暗涌的激流。

    安康帝坐在龙椅上,双眼俯瞰着群臣,手中的流珠不紧不慢的转动,转到第二圈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

    “不管旁人帮了多少,终归大功劳还是你的,回去好好干,等着有一日想好了要什么,就来寻朕。至于…..老三他也算是干了件正事儿,明日让他进宫来见朕。”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钱四合说的。

    同时也已经传入群臣耳中,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仅此一句,就足够他们琢磨一段时间了。

    翌日,三皇子进宫,父子二人在太极殿内也不知聊了什么,据说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

    直到傍晚时分,三皇子才慢悠悠的出了宫。有大半月不曾去过后宫的安康帝,当夜翻了贤妃的牌子。

    再之后三皇子重新去了北郊大营任职,每日的常参会也加入其中,每日里忙的脚不沾地,一时间相较于被遗忘的二皇子,三皇子风头无两。

    临近年关,西市比寻常日子更加热闹。

    大红的灯笼联排高高挂起,光影灼灼,在夜色中平添喜热,人来人往中皆是锦绣华衣。

    翠云裘与望春阁只有一窄巷相隔,是同样的车水马龙,丝竹绕耳余声不绝。

    三楼的雅间中,在琉璃杯盏中倒上一杯紫红色的葡萄酒,沈望之举杯看向对面之人,眼中藏笑。

    “你个老狐狸,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记得你最是明哲保身,不轻易表态,怎么如今一反常态了?”

    沈望之虽是笑着,可目光却紧紧盯着祖文道,势必今日要问出一个究竟来。

    “一反常态?我有吗?是韩家那小子自己的主意,与我有何干系?”祖文道挑眉,并不接这话茬儿。

    沈望之放下酒杯,哼笑一声:

    “你少来这套,韩家那小子刚去大理寺的时候,你还跟我说怕是招来个不中用的纨绔子弟,可没过多久,你就对他赞不绝口,甚至让他时时跟在身边,常常教导,俨然是要培养他!”

    外面是严寒之冬,里面是火炉银碳,香炉中丝丝缕缕的香味淡雅幽远,不浓烈,却处处展露着奢靡的华贵。

    “大理寺什么事情能瞒过你的眼睛?韩惟仁查案找谁帮忙,难道你不知情?本致,你如今连句实话也不肯给我了?”

    本致,是祖文道的字。沈望之的面目越发肃然,他几乎是一眼不错的盯祖文道,不放过其神色半分波动。

    “大理寺破案是本职,他找谁帮忙又哪里能是我决定的?只要案子办下来了,找谁帮不是帮?”

    祖文道并不与他对视,只是自顾自的端起酒杯喝了起来。

    这话满是搪塞之意,沈望之听的火大,干脆起身一把夺过他的酒杯,紫红的酒水四撒在衣衫上。

    “你少给我装!前两日韩祭酒把韩惟仁那小子赶出家门,让他另立门户,这件事在酆都城都已经传遍了。你别说你半点不知!”

    至于韩祭酒为何将韩惟仁赶出府门,众人也是心知肚明。国子祭酒,向来中立,不偏不倚,不参与党派之争。

    祖文道见他不依不饶,重重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

    “其实,也不算是拜了府门。只是圣人年岁渐大,今年入冬后着了两次风寒…….”

    他压低了声量,示意沈望之凑近些。

    “其实你也明白,如今圣人安在你我尚且能够保持中立,可越是往后,就越难了。到时候,就不是我们能够左右掌控的事情了。韩惟仁能干,我也有意栽培,他心向三皇子,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行事方便,总归能记我一份好处。”

    见他说出心里话,沈望之的眉头松了却又紧。

    “我可得提醒你,万一最后不是三皇子…….”

    祖文道抬手打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没站在明面上,也与三皇子没有往来。倘若最后是二皇子…….他若想处置,也只能是处置韩惟仁一个,最多看我不顺眼,升迁无望罢了,大不了告老还乡,至少命和富贵能保住。”

    沈望之闻言,目光失神盯着桌角一处陷入了沉思。

    他深知这话说的没错,权贵之家的富贵来之轻易,不易的是富贵长盛不衰。

    他们汲汲营营,为的是手中权贵更甚,荫庇子孙后代,保其家族传承。绝不会拿身家性命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也是为何沈望之迟迟没有做出决断的主要原因。

    胜,则是从龙之功。败,百年传承毁于一旦。成功的诱惑太大,失败的后果则是致命。

    祖文道所说不错,如今圣人安在,他们尚有选择的权利。可皇位之争只会越加残酷,不见血腥不收手,往后怕是会陷入被动……

    还不如选个最保守的法子,起码能保住眼下的富贵。

    二人又喝了几杯,相互告别离去,另一楼梯上迎面走来几个年轻的小郎君,说说笑笑,进了另一间雅间中。

    孟文安展开折扇,一屁股坐在软塌上,眉眼间都是愉悦:

    “科举在即,我都快学傻了,好容易出来松泛松泛,快!让他们上酒上菜,还有小曲儿。”

    他们都是国子学的学生,过年,二月份就是一年一度的科举,这些日子筹备辛苦,今夜出来消遣,也算是放松了。

    孟文安见柳风从独坐一角,手上还翻看着一本书,神色专注。

    “让你出来玩乐,你又拿着本书算什么?不许看了,快快跟我喝一杯,乐呵起来!”

    他抢过书,把酒杯强塞进到柳风从手中,柳风从知他好意,就势喝了一杯,很快气氛便热络起来。

    几人说说笑笑,不知怎么讲起了最近风头正盛的三皇子,孟文安叹了口气,感叹道。

    “韩家郎君今时不同往日,自从煜王殿下离开酆都城后,他倒是一改往日作风,越发上进了。听说三皇子对他很是倚重,他被韩祭酒赶出家门,外面住的三进小院都是三皇子送他的。”

    “真的?这出手可真是大方!但韩祭酒从不拉帮结派,为人清正,韩惟仁虽说是改邪归正,但他如此大张旗鼓的投向三皇子,怕是……”

    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但众人都已懂。

    “咦?说起韩惟仁,你们没发现平日周海楼于他形影不离泡在望春阁,如今也有好一阵没见着他的影子了。”

    “这个我知道,他哥哥周大郎君管束着他,听说要把他外放出去,历练历练。”

    “这一个两个倒是都长进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柳风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喝了一碗茶漱口,说要去圊房,一个人默默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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