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洛驾着车从潘宅一路行驶至顺何坊,按照往日里的规矩,他先是围着街坊绕了两圈,从胡同里拐了进去。

    胡同里走出来两个老翁,怀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步履蹒跚地朝着对角的另一个胡同口走去。

    嘴里还嘟囔着:“除岁迎新,这些个东西早就该扔了……扔了….”

    牛大洛多看一眼,没有在意,马车进入胡同,这里面四通八达,简单打量是一个胡同,实则像是纵穿杂乱的沟渠一样。

    胡同里没有点灯,看不清有几户人家,又深又黑,牛大洛凭感觉勒马,在南边的巷子口停下,等车上人下来之后,他便一刻也不多停留的离去。

    一道身影下了车,缓缓走进漆黑的巷子里。

    牛大洛熟门熟路的将马车停在街坊不远处的空地,自己则去了相熟的酒摊儿。

    他才刚一落座,还没开口,伙计就笑吟吟的迎了上来。

    “哟,您来了?还是半两烧刀子,还有一盆水羊肉?”

    牛大洛点点头,解下腰间的汗巾子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你倒是记得清楚。”

    “您一个月至少来两三回,哪能记不清楚?又是陪主家来办事儿?”

    牛大洛只点头,却不再应声了,伙计也有眼色的不再问下去,回身去后厨准备吃食。

    其实这倒不是牛大洛嘴严知轻重,而是他实在是对此一无所知。

    顺河坊里不是达官显贵所在之地,也不是穷苦百姓居住之所,住在这儿的人不上不下,富贵不足,贫困有余,偏偏这种人是最多的。

    所以在顺河坊,胡同弯弯绕绕多的很,寻常胡同一巷少则三四户,多则六七户,而顺河坊的一条胡同至少也是十几户,且胡同小道如九曲河水,四通八达,杂乱无章的很。

    潘河海一月要来顺河坊三四次,每次都让牛大洛停在一个胡同口,自己则走进去。

    牛大洛最初为他赶车的时候,也好奇过潘河海来这儿做什么,他曾经悄悄跟过一回,可这里的胡同三五步就有一个拐口,他根本追不上潘河海。

    后来好奇牛大洛憋不住问了一嘴,却换来一记冷眼,吓得他当场冷汗直流。直到如今,他也忘不了潘河海当时的眼神,和警告。

    他说:要想活命就别知道太多!

    自此之后,牛大洛对此便闭口不言了,他知道潘河海不是在说笑,弄死他这样的人,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

    巷子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亮,潘河海的身形却干脆利落的很,精准的进入每个拐角。

    穿过第四个胡同的时候,潘河海的脚步顿了一顿,黑暗中的眼睛猛然变得冷冽起来:有人在跟着他。

    他不屑的轻笑一声,继续在胡同里穿梭,这些小把戏他看的多了,上一回还是牛大洛那个蠢货因着好奇跟踪他,还不是被他三两下便甩的晕头转向。

    这次的会是谁呢?潘河海饶有兴致的猜想着,脚下的步子却不停,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跟着他的人似乎很擅长于此,不论他怎么甩,那人很快又会跟上来,像是苍蝇一样。

    潘河海摸了摸腰间的东西,看见前方的拐角,脚步下的步子加快,一个闪身,贴在墙角,只等着那人跟上来。

    忽然,一股子阴冷的风吹来,衣袂翻飞,潘河海的注意力停留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浑身紧绷,暗暗数着步子,直到数到八,手中匕首猛地刺了过去。

    脚步因着惯性踉跄的向前冲了几步,然后愕然的抬起头看着冷风打着转儿,空无一人的胡同。

    没人!居然没人!

    潘河海瞪大了眼睛,先是愕然而后一股怒火涌入心间,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举了起来,恶狠狠的咒骂。

    “是谁在装神弄鬼!!给我出来,胆小鼠辈,只敢在背后偷偷摸摸,有本事就正大光明的站出来,与你爷爷我一战!”

    他的声音浑厚,还带着几分军痞之意,寒风将他的声音吹送到窄长胡同的深处,又将回声带了耳边。

    潘河海警惕的看向四周,皮袄下的肌肉紧绷起来,脑中思绪飞转,猜想那人一定不简单,会是谁派来的呢?王缅?又或者是周通城?还是慕容氏?

    头顶微弱的弯月只露出一个尖尖,风一吹,乌云遮盖的严严实实,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也消失不见。

    潘河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周遭静极了,忽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微弱低沉的叹息。

    “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回答他的又是一声叹息,这一次声音更加真切,甚至在潘河海耳中,竟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老潘,是我阿,是我!”

    声音猛然间变大,像是紧贴着他的耳朵再说,潘河海双眼欲裂,手中的匕首猛然间掉落在地。

    “我是老于,你忘了吗?我是于二安,你忘了我吗?我们是兄弟,是伙伴,是战友,我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回去,左手断了两根指头,你忘了吗?”

    潘河海只觉得寒意自脚底板而来,让他浑身颤栗,眼前黑惘惘的一片,脑中宕白,仿佛又回到了那无数个被噩梦缠身的黑夜。

    他猛地摇摇头,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不可能,不可能!是幻觉…”

    下一刻,他转身疯了一般的落荒而逃,耳边的阴风呼呼而过,于二安的声音如影随形。

    “我们是兄弟,可你为何要害我性命?占我妻儿?让我死在外乡蛮夷,不得魂归故土!”

    潘河海眼中红血丝几乎占据眼球,他疯狂的大喊着:

    “我没有,我没有……”

    漆黑夜,一张血淋淋的脸迎面贴在潘河海脸上,他大叫一声,转头撞上了石墙,摔倒在地。

    他被摔得头破血流,却根本顾不得通,铮铮汉子像个孩子一样无措的蜷缩成一团,双手捂脸。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让你们死,契丹奸细埋伏在我身边,他知我喜爱玲娘,便给我们下了药…..我….对你心生愧疚,却又舍不得玲娘,那次行商便特意选了个偏远的路线…….”

    “我没想到要害你性命,更没想过你们会遇见突厥马匪,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周遭的冷风愈演愈烈,绕着潘河海四周形成了一个漩涡,于二安的血淋淋的脑袋分裂成无数个,厉声叫嚷着要让他偿命。

    “你还不承认,为何镇压我的魂魄,你好狠的心!!!”

    潘河海同样是满脸鲜血,却是近乎崩溃,血泪混在一起,滴在皮袄上。

    “我没办法,每夜入梦我都看见你,你们,被蛮夷剥了皮,受尽酷刑,百般羞辱的惨状……可是,可是我们是卢龙军阿,我们是镇守幽州,太祖亲赞勇武的卢龙军阿……铮铮铁骨的卢龙军,为何至此,如何至此阿…”

    一双六合乌皮靴从墙角处走了出来,踩在冷硬的地上站定,静静看着潘河海一人坐在地上发疯,并不上前。

    姜凝曜的身后站着几个汉子,却都已经红了眼眶,拳头握的死紧,绷不住就要上前。

    “我要打死这个王八蛋,他居然为了个女人害死了那么多兄弟,简直就是畜生。”

    姜凝曜伸手阻拦:“玲娘也是被他所害,于二安爱重玲娘,必不愿有人如此说她。”

    身后的几人默了默,语气更加气愤:

    “如此就更该杀了他!今日之事与你没干系,快快让开!”

    这一回,姜凝曜没再拦,却听见巷子口传来一道威严低沉的人声。

    “与他没干系,那与我有没有?”

    昏黄的灯笼涌入黑暗的小巷,一道身量厚实的男人映着光走近,他的头发夹杂着丝丝银灰,两只眼睛,一只混浊有光,而另一只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

    姜凝曜身后的大汉见状,忙行了个军礼,却在半途发觉行错了礼,一时间有些无措。

    柒叔跟在周通城身后,因为愤怒那半张被烧伤的脸更加狰狞,他眼珠血红的盯着蜷缩在地自言自语的潘河海,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几拳打了上去。

    “畜生!老于,范三,孙胜他们都是跟在你身边历经生死的兄弟呐!你忘了他们舍身相救的情谊,忘了他们为你挡了多少刀,你怎么狠得下心呐!”

    潘河海从疯癫中清醒过来,看见柒叔的脸,愣了愣,又看向灯火中的周通城,认命的闭上了眼睛,流下两行热泪。

    柒叔虽说上了年岁,力气却不小,把人打晕了过去还不解气,还要再出手,却被周通城出声阻拦。

    “再打,他就没命了。”

    柒叔不解,面露不忿的看过去,可周通城却并未理会,把目光落到对面的姜凝曜身上。

    “你很聪明,卫阳生。”

    姜凝曜笑了笑:“多谢。”

    周通城可惜的叹了口气:“但太聪明的人,是活不长久的。是王缅派你来的?”

    当年幽州节度使王缅以四万卢龙军大胜外族,一战成名,传闻中卢龙军有九万余人,但实际在编只有不到五万,有人怀疑,剩下的卢龙军在慕容桓手中。

    如今一切都得到了答案,卢龙军就是周家商队。

    知晓了这个秘密,周通城必杀之,姜凝曜笑了笑,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

    “周家前辈,可有兴趣与我单独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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