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雨天。

    沈令仪推开门,院外的雨淅淅沥沥,冯流岸的院中养了好些绿意,现今都搬到了檐下廊中。

    这里又是按照江南的样式造的,倒是很有意境。

    亭台曲廊,缦回延折。

    沈令仪当然没有心情欣赏这些漠边难得一见的好风景,心中想的却是,这样复杂的建筑构造怕是很难刺杀和逃跑了。

    昨夜骤雨至,丫鬟小厮都赶忙出来搬走不耐雨湿的花卉,人群蜂拥交杂间,她悄声下床,打量房中,贴紧门边,听见有人抱怨。

    “真烦,又死了一个,这么大的雨还要跑去乱葬岗丢了,”另一道男声插了进来,“要不然算了吧,明早再去,先把尸体放在这里,明早去应该没事。”

    沈令仪借着丫鬟小厮提的灯,在昏暗中透过窗户看清了尸体身上的伤。

    是个女孩,约莫十岁出头的年纪,身上都是鞭伤,被打得没有一块好肉,破烂衣衫被殷红的血死死黏在她身上,眼睛剜了,脚腕血色也凝固干涸。

    房中幽静,与外面的窸窸窣窣截然不同。

    光影拂过她眉眼,照见沈令仪双眼睁大,瞳孔颤抖,其中星火燃燃,明灭跳映,最后她沉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与沈芽身上的伤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沈芽脸上也被划花了,简直面目全非。

    她手掌攥紧,抵进了地里。

    门外声还在继续。

    “妈的,这个也不听话,没撑几天。”

    “上月那个脸上有胎记的丫头更犟,死得也更惨。”

    “这冯六爷到底什么毛病啊。”

    “算了算了大户人家我们不用懂——”

    侍卫的声音渐远,一片雨声潺潺中男人的声音慢慢清晰。

    “姑娘宿的可还习惯?”今朝有雨,冯流岸依然身着白衣,衣角尚未溅上一点尘泥,含笑问她,“陋舍是委屈姑娘了。”

    沈令仪掖掖衣袍,低眉顺眼地朝他作揖:“一介孤女,这样好的住处,大人实在是谦虚了。”

    她眉眼低垂,盯着冯流岸的鞋缘,淡声道:“大人,我们现在就去作画吧。”

    冯流岸点头示意。

    “那我们不妨就去书房吧。”

    沈令仪默声,瞧起来恭敬又寡言,低头跟了上去。

    鞋缘后头沾上了点泥土,再仔细看看,泥土应该是覆盖住了其他的痕迹。

    清晨雨天出行,换了衣袍,鞋履却不小心带上了这样明显的痕迹。

    沈令仪喉头滚了滚,把紧了自己肩头的竹篓。

    是血。

    上好材料制成的长绒履停了下来。

    门应声而开,比目光所及还要快上一步的,是沈令仪的嗅觉。

    馨香满室。

    沈令仪抬头,打量眼前的场景。

    书籍在架上整齐摆放,书桌椅子选用一等一的红木,一旁小憩的桌上热茶正煮,素雅的糕点发出淡淡甜香。哪怕是海东而来的文人雅士见了,怕是都想要在这儿多待上一会儿。

    “画师……贵姓……?”

    “沈。”

    沈令仪在书桌上摆放好自己的笔墨纸砚等用具,抬眼望向不远处品茗的冯流岸。见他脸上露出了一点意外。

    是国姓。

    “不过占了个有名的姓,家中却没一个出息的,父母也双亡,自小便一路流浪,被拐到这寒州地界。”

    沈令仪给自己磨墨,动作雅致熟练,实在赏心悦目。

    她又说。

    “我侥幸逃了出来,幸而想起从前和一个老乞丐学过画,才想到要以此谋生。”

    茶水正煮,叶尖漂浮在水面,被一阵阵热流沸得在壶内团团转,洇湿出一片模糊的雾气。

    冯流岸提起茶壶,浇向茶宠,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茶杯。

    暖意自手指传来,他撇开浮沫,去闻散出的茶香。

    “沈姑娘,这寒州地界,难道还有这样凶恶的人牙子么?”他话句疑问不平,可神情悠然,潜意识里忽略了私人人口买卖的事情,倒怪罪起人牙子的态度起来,他抿了口茶,“这样的人牙子,就该让朝廷派人下来全灭了的好!”

    “也不知道寒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干什么,全都是尸位素餐,我迟早要将驳书都交给解意府去!”

    沈令仪听到熟悉的名词,神色一动,手上磨墨的动作一滞,却也没问出声音来。

    冯流岸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自顾自说继续着:“听说最近解意府来了个新府主,过去几年派来的几个都没尽到职责,这个却不一样,上任第一天就查了海东不久前发生的盐运走私案,一周时间不到就勘破了案件抓了几个背后的贪官污吏。”

    沈令仪墨早已在砚柔顺磨开,没打断冯流岸的话,冯流岸讲着讲着却抬起头。

    “瞧我,一讲到这种事就忘了神,忘了沈姑娘还要作画,”他端起茶杯步来,躬身下去,“沈姑娘,我想要画一个孩子。”

    “这孩子是在下的……千金,”冯流岸这时露出了适时恰当的慈爱,“她自小跟着她娘,不久前才被我接到府中,可是那孩子早几周生了我的气,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跑去哪了。”

    他眉眼忧虑,像个为女担心的好爹爹:“这孩子就是倔,只要她能回来我就保证不会再说她了。”

    意料之外的言语听得沈令仪心跳加快,她脸上不变,假意作声与他感同身受。

    “孩子家家便是这样,大人既然是爹爹,说的定然都是为令千金好的。”

    沈令仪抬起头,认真观察冯流岸的皮相来。

    ……与她记忆中的沈芽约莫只有三四成相像。

    “劳请大人详述一番令千金的长相和些许特征来,我好下笔。”

    冯流岸背过身去,双手反倚着桌沿,若有所思,慢慢开口:“她的乳名唤阿盼,也是我千盼万盼才接回府中的。阿盼生了一张圆脸,两颊婴儿肥还未褪去,很是可爱,每天都会亮着像黑葡萄似的双眼叫我爹爹……”

    他神情陶醉,沈令仪却心不在焉,目光已然移到了一旁的茶杯上了。

    里面的茶水正温,倒映出她一双漠然含恨的双眼。

    毒药就在她腕中扣着,只要她……

    “……可惜阿盼与她那个贱种娘亲长得太像了,”冯流岸倏然转身,似乎是觉得自己言中带脏有失身份,故而悻悻改口,“倘若她能长得再像我一点就好了。”

    沈令仪猝然缩回左手,掌按在桌面。

    “沈姑娘,能画出来么?”冯流岸转过身,侧过头,拿起自己的茶杯,闻了一口,“中虞上好的茶叶,姑娘也要来一杯么?”

    沈令仪手摇摇,低下头开始作画。

    冯流岸哼笑了一声,脚步虚浮,高扬起茶杯就泼向地面,语气倒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再好的清茶,没人愿意喝,那也只是山上随便的一片叶罢了。”

    沈令仪觉得冯六此举并没有那么简单,视线瞟了一眼桌下她竹篓里伪装包裹起的长剑,手上开始作画。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作画了,幼时她确实学过画,但废弃太久,不久前也只是在许珈的丝绸铺中才略微温习了一番,现在手中运笔还很晦涩。

    画沈芽?定然是不像的,冯流岸分明与她只有三四分相似。

    那怎么办?沈令仪眼睛一睁一闭,迟疑下笔,缓缓作出。

    这下真得靠想象和冯流岸刚刚的描述了。

    可庆宁公主的画技不怎么样。

    说是画技不怎么样,不如说是她十艺都平平,唯有骑马射箭才好上几分。

    沈令仪心虚抬眼,见坐在那儿的男人又另沏新杯,坐于窗前,隔着窗棂赏春雨沥沥,惬意品茗起来。

    反正她也不是真来当画师的……她观察着冯流岸的背影,在脑子里计算分析着奔上动线,如何让他一击毙命,逃跑事宜等种种。

    室内静默,恍如乌云密积,又一场骤雨要来了。

    沈令仪打破宁静,一脚借力书桌,横踢向墙壁,长腿跨过桌面,与之同时发生的是她竹篓中的长剑抽出。她三两步奔袭冯流岸背后,旋踵跳起,右手长剑也卸下了所有覆盖,锐光乍现。

    “你去死吧。”沈令仪语气冷冷,实则阴鸷偏狭的恨意蓄满腔腹。

    长剑自半空而落,剑势侵略,快到似乎能劈开万物,斩破东风。

    ……

    空间恍似慢了好几拍,想象中冯流岸惊愕和恐惧的神情没有出现,沈令仪剑尖斩断了他的几缕发丝,掉落在地。

    她背反躬腾于半空,斜斜的刀痕自她右肩胛延伸至左腰侧。巨大的刺痛摄住了沈令仪,她吃痛落地,吐出一口血,背脊的伤口因为张裂更加地疼痛,疼得她深吸了口空气,呲了出来。

    刚刚掉落的青丝溅上了点星血迹,安然于地。

    沈令仪嘴角血还有残留,她捂住胸口,小臂抹去嘴角血渍,眼神灌满了森然冷意,杀气毕现,又快速连连退后,侧过头望去背后。

    “我们终于见面了,”老者白发蓄须,花甲的年纪也依然精神矍铄,但苍老之态掩不住他丝毫的恶意和狂妄,赫然就是那天阿童口中的严厉的“大师傅”,只听得他傲慢缓声,仿佛胜负已定,“庆……”

    他话音未完,方才还一脸重击吐血的女人左手朝他投出几只飞镖,全都直直对准他命门。

    沈令仪脚下踏浪拨弦,右手提剑,忍着背上的剧痛,腕间灵活砍劈刺向一旁已然有些慌乱的冯流岸。

    她身上殷红一片,眼底嗜血杀意浓重,紧盯住冯流岸的项上人头,杀伐剑气瞬间荡开。

    “我、要、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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