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静默。

    沈令仪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声。

    光源自戚尧周身洒出,他神情肃冷平淡,她却感觉一阵寒噤自脊背蔓延而上。

    拉满的弓形似满月,戚尧跪坐于席,两臂发力,唇线抿紧,眼神在烛光的映照下幽幽视她。

    他沉声启唇,声音听着实在刻薄。

    “原来你没死啊。”

    弦上利箭似乎一触即发。

    但迟迟不发。

    沈令仪退后一步,朝他眨眨眼,昏橙火光下女人的眼睫点着光亮,漾出一抹浅笑。

    戚尧一愣,上半身僵直。

    她手从身侧迅速掏出一颗之前在河边捡起的卵石,石子被投向了戚尧,直直朝他砸去。

    “……府主是你?”

    卵石抛来得比戚尧想象的要快上些,重重砸在弓上,与戚尧用手拿弓处的交角一触,发出铿声突鸣。

    戚尧回眼望她,却见沈令仪身影消失,人动得快,扑哧风声一瞬压倒了烛焰。

    房内又陷入黑暗。

    “戚小公子,哦不,现在该是戚府主,莫忘了你的箭术从前还是我教给你的。”

    瞬间压倒的烛焰在平静中故态复萌,烛光依旧。戚尧眼前是放大了许多的沈令仪,她清艳的眉眼此时显得有些得意。

    沈令仪劲腰微躬,附身目视跪坐的戚尧,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乖张的笑意。

    这才是那个沈令仪。

    戚尧心中被一股莫名的感情狠狠地撞击了一番,随即又深陷了下去。

    “论箭术,你当然比不过我。”

    *

    “研墨。”

    沈令仪低头安静研墨。

    “擦书架。”

    她挽出笑容,耐心拿起抹布刚想擦拭书架上的灰尘就听见戚尧又发声。

    “过来沏茶。”

    沈令仪冷静地放下抹布,趟过端坐的戚尧面前。他双眼闭着,像是在养神。

    她表情已经变臭,动作随意沏了一壶茶。

    这么晚了还喝茶。

    喝喝喝喝死你。

    “你要找的那个人现在并不在我们府中,”戚尧睁开眼,摸着手心茶壶滚烫的温度,抬眼看了沈令仪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下了茶杯,“她常年云游四海,我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但是按她说的,她应该不久后就会回来,你不如就在我们解意府等等?”戚尧语气自然,眉眼间端的是一派云淡风轻。

    沈令仪皱了皱眉,又开口:“冯六审问完了么?”

    “把他给我,我要活剐他。”

    戚尧不语,眉压低,一双眼看着她,似乎别有深意。

    沈令仪莫名地从他仰视的眼神中瞬然明白了。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有那么重要吗?

    眼前人却突然站起,一步步朝她逼来。沈令仪也不知怎的,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后退的步伐一趔趄,险些跌落。

    她第一反应就是低头去看自己脚下,却没有瞥见戚尧虚虚想要护住沈令仪的右手。

    沈令仪立马回身,梗着脖子,微昂起头:“在寒州……我不是因为不想和你一同走才失你的约的——!”

    戚尧伸出的手悄无声息地收回,只掩于身后,低头看她,眼里像是有期待。

    像一只等人顺毛的乖猎狗。

    她怎么会突然萌生这种想法?!

    沈令仪被他的视线看得莫名发毛,潜意识里想要放上的手一动不动,顿觉自己失了话语,嘴里的那句“对不起”还是没能憋出来。

    怎么像她犯了天大的错一样。

    眼前男人却好像很有耐心,安静看她,一言不发。沈令仪脑子一空,心中暗道今春怎么来得这样闷热,只得干干地回了句。

    “那我就先在解意府等等吧,”她自以为自然地打了个哈欠,眼里泛出朦胧,“今日太晚了,我连夜赶路实在是有些累了,我瞧不远处还有间客卧,那我就先去睡了。”

    实在拙劣。

    戚尧望着她远去脚步加快的背影,自哂地笑了,眼尾垂下来,眉眼间染上了几分阴鸷。

    “沈令仪,你究竟当我是什么呢?”

    风声中不知道藏着谁的喃喃。

    沈令仪房中的灯很快熄了,戚尧对着窗,见到灯灭,嘴角下意识地出现弧度,片刻后转身。

    方才她擦拭的书架之后,无端出现了一道门,戚尧的身影没入,门应声而关。

    通往暗室的路并不长,里面只有戚尧“嗒——嗒”的脚步声。灯光一亮,照出了暗室内所有的物什。

    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上面墨迹飞扬,红色圈画,线索连接,墙上分别写着五灵氏的字样。戚尧眼神阴冷,盯着寒州冯氏了好些时间,然后把视线移到了它旁边的海东钟氏上。

    “前仇我追,但你们为何要将她扯入其中。”暗室声冷,他眼中晦暗,飞镖射向了不远处的封条上。封条泛黄,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上面刺眼写着“中直隶大理寺封”。

    这是他十二岁那年全家抄家的封条。除了抄家,还有赐死。

    然后戚尧就开始了流亡。

    许是遇见故人,戚尧想起了自己的从前。

    大虞的宫城很高,有多少人想要进来,就有多少人想要出去。

    七岁前的戚尧觉得自己是囚笼里的一只孤鸟。

    虽然他从许多人的嘴里得知了自己爹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他也只在模糊的记忆中见过一片苍茫的漠边。

    大漠凯歌,将士问乡。飞雁翱翔,骏马奔腾。记忆中的爹爹高兴地望着还刚学会走路的他。

    彼时虽然戚尧步伐不稳,摇摇晃晃,但他爹爹还是发出一声豪迈的笑,周围全是爹爹的好友,身披甲胄,齐齐鼓掌:“戚大将军,我看这小子,以后也定是个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料——!”

    可是漠边与他无缘,七岁的戚尧在偌大的宫墙里没有朋友。

    ——只有那个和他一样怪的人。

    沈令仪决不承认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她又梦见了少时的戚尧。

    他住处偏僻,一般不会有人经过。继上次庆宁公主砸落树上的少年,遂丢失父皇送给自己的发簪后,沈令仪意外又经过了这儿。

    “你是要兴师问罪么!”戚尧冷眼看着闯入他屋子的这人,传闻中的庆宁公主果然嚣张跋扈,“把我的簪子还给我!父皇下午来见我如果没看到他送我的簪子我就完蛋了!”

    庆宁公主小胳膊小腿,咕溜溜地在戚尧身边打转,看着他一脸无动于衷,最后硬生生挤出了几个字。

    “你好瘦啊。”

    ……

    庆宁公主这时才发现自己是不是有些失礼,端起公主架子就补了句:“……那、那这样,我偷偷把我宫里超级超级特别特别好吃的糕点给你,你把我的簪子还给我。”

    “我还是很讲道理的吧。”

    戚尧卧在椅子上浅眠,冬日的阳光始终稀缺,他朝着一旁聒噪的人抬眼,像只冬眠的动物。

    “不用来了,还给你。”

    沈令仪眼中,少年的唇苍白,眼中了无生息。

    她接过簪子,背身而去,方才还活泼娇纵的神情沉稳下来,笑容敛起。

    不装成这样父皇就不喜欢她了。

    但是——这人——她总感觉他和自己很像。

    向来有奶就是娘的庆宁公主刹那间萌生了这个念头。

    这个人过得好惨啊。

    但他好怪。

    不哀怒也不悲喜。

    那她想和他成为朋友。

    戚尧卧在暗室的桌上,重新整理了一晚杂乱无章的线索,手中桃木簪上的大雁栩栩如生。

    这簪子他差阿土问了姚曜月许久,终于问出了中虞城里最好的一家簪子铺。

    记忆中的庆宁公主每次来他住处总是带着笑脸,手上端着的是各式各样精美的糕点。

    “小戚,我又来了!”

    他每次态度都很冷淡,甚至时常出言煞风景。

    已经不知道是几次了。

    戚尧觉得她有点烦,内心却不知道在隐隐害怕着什么。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朋友。”

    戚尧没有忽略庆宁公主嘴角慢慢消失的弧度。

    她该倦了,这一切不过是小公主的玩乐游戏。戚尧在心中暗自窃喜,一阵闷闷却蒙住肺腑,他有些不舒服。

    “还有,你别装了。”

    “我从你来的第一天就识破了你的真面目,这些对我都不管用。”

    想象中少女的脸上并没有失望,而是惊喜地抬起眼,绽开笑容,像是发现了什么神奇的东西。

    她依旧在笑,却变了一种意味,弯弯眼角,扯了扯戚尧的衣袖:“我就知道。”

    戚尧收回思绪,将簪放进盒子,盒子外是更大的盒子,里面装满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玉石,琉璃,话本,蹴鞠……他眉眼平和,显得有些温柔,关上了木盒上了锁。

    白日正暄,沈令仪一觉到天亮,直觉神朗气清。

    “沈姑娘怎么在这儿?”蒋书文已经练完一套刀法,正想去院中喝口茶就见到了刚推门的沈令仪。

    沈令仪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张口就来:“在下暂时加入了解意府,往后还望您多担待。”

    池鱼性格活泼好动,身上咻咻咻完拳法,摇落院中种的树上的梨花瓣,一见到她就三两步跑过来凑热闹。

    “欢迎欢迎~”

    不远处有女声暴躁,姚曜月长发毛躁披下,表情不耐烦的眼神精准射向池鱼:“刚刚就你练拳在吵,这会儿还在吵!”

    梨花树上有人缓缓滑下,表情呆滞,吐出的话也慢,一字一顿。

    “额……那、个、刚、刚、谁、在、打、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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