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寄月睁开眼。

    余光里是她早就料到的答案。

    “禀大人——这便是那钟府家丁阿点——”衙役指向他肩头的红色圆点状胎记,又收回再拱手,面容严肃,“我们进府发现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

    “方才一路上仵作也跟着,说是毒死的。”

    “我们查了他昨日与今日两日的所有饮食,除却大家一同吃的,最后只有一物。”

    “是一个馒头,”衙役翻开一个因破旧沾水而发皱变黄的纸袋,“阿点昨天白日打瞌睡,被罚在了柴房,本来是断了今早的早饭,结果不知道是谁给他递了一个馒头。”

    “毒便是下在这个馒头里。”

    沈令仪沉默,微抬着下巴,睨向了那个已经不成样子的纸袋。

    阿点以为的善意馈赠,却成为了他的催命符。

    这人真狠。

    此案查到这里,线索也就断在了这里。

    林寄月像全身脱去了力气,一声不吭,只慢慢爬向李嗣。

    正有官差要上去护住李嗣,却被李嗣抬手阻住了。

    公堂之桌高而厚,众人只见李嗣弯腰了下去,似乎是想看看这女人最后还想干什么。

    几秒后,耳边忽然都传来一声突兀的——

    “呸——!狗官——!”

    接着就是李嗣的哀嚎。

    他跳跳撞撞地走下公堂,紧紧捂着手。

    原来是他的手被林寄月咬了。

    李嗣作势便高呼:“此案已结——犯人林寄月因报仇心切,伙同帮凶阿点蓄意毒杀钟三,结果误杀阿成。”

    “当年钟明行之死便是那丫鬟伙同此女。”

    李嗣即便手上鲜血横流也不忘断案,一番言语下来荡气回肠,说话掷地有声,最后给这场闹剧盖棺定论。

    “两罪并罚乃是死罪!将此女打入大牢,择日便用刑!”

    众人在哄闹中散场。

    *

    戚尧走出县衙,外面早就已经天清气朗,万里无云了。

    旭日微落。

    “我有些疲了,就先回客栈休息了。”

    “嗯?”

    是吗。

    戚尧挑了挑眉,打趣道:“你莫不是气不过要去钟府将那人暗地里斩杀了吧。”

    而他眼前的沈令仪脸上并无半分笑意,手中长剑随着手腕来回旋转。

    “你从前也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么?”

    为官断案不明,证据混乱,线索更是乱作一团。

    证人不全,闹剧频频......连真凶也没抓到便匆匆结案。

    戚尧也知道此刻沈令仪是真的不舒服了,脸上笑意立马淡去,唇线抿直,眼神认真而沉肃。

    “有些吧,也不全是。”

    “以后也都会如此吗?”沈令仪仰头望着戚尧,绝望的眼神里似乎是在乞求这个人能给她一个好的答案。

    哪怕骗她一下也好。

    但戚尧没有再开口,只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眼神里含着一种沈令仪看得不太明晰的感情。

    拥抱满怀。

    雨后的清新味道扑来,沈令仪抿了抿唇,眉头很小地蹙动了几分,却一瞬便软了下去。

    她垂在戚尧的肩头。

    没人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流泪。

    *

    沈令仪正在返回客栈的路上。

    戚尧同她说他还有些事,本来想带她一起去的,因着她如今的状态,还是不和他一起去了为好。

    他走时给了她一个锦囊,戚尧说等她回到了客栈便可以拆开,届时她所有的疑问便能得到释然。

    街上的百姓川流不息,偌大的街市如同一间永远不会干涸的江河。

    她此刻的心情已经同她刚来这里时的心情大大不同了。

    按理说她早该明白的。

    她的心里明明也知道。

    这个世间大多事就是那么回事。她从前流浪的日子里见得也不算少。

    但方才那刻,在戚尧面前,她还是忍不住埋怨不解,委屈难过。

    她只有一把剑。

    她神思正游离,身后杀机却已浮现。

    沈令仪虽动作机敏,立马便反应过来了,但竟然还是晚了一步。

    鼻中一股异香涌入,她眼前立马模糊了起来,随即漆黑一片,彻底失去了意识。

    *

    水滴坠在沈令仪的左脸颊,她的睫毛颤动了片刻。

    沈令仪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隐约听见了耳边银铃摇动而发出的清脆声音。

    “醒了。”

    沈令仪只觉得全身酸痛,连带着喉咙也干,那声音又想起。

    “庆宁公主。”

    !

    她虽意识刚恢复,但手上已经下意识地去搜寻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剑。

    “不用找了,庆宁公主,”眼前彻底清晰,原来说话的是个男人,他那张熟悉的脸让沈令仪愣怔住了,这人却只顾自己高兴,摊开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不知庆宁公主是否有些想念在下。”

    他发间的金铃和银铃轻轻摇晃。

    沈令仪却立即全身战粟紧绷起来。

    赫!矢!次——!

    怎么会是他。

    “......你想要干什么?”既然沈令仪她此刻没事,便说明这人起码现在对她没有杀意。

    ——不对——!

    “庆宁公主——?”她做出了一个费解的疑惑表情。

    赫矢次却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视线转向窗外,手放在唇边呼号了一声。

    随即一只巨大的苍鹰便盘旋飞至他的臂膀。

    苍鹰?

    难道这里已经不是大虞了?

    沈令仪保持着镇静,远望瞧见了窗外的黄沙遍野。

    是了。

    赫矢次饶有兴致,故意一只蹲着问她:“你知道这几天戚尧那个傻叉追我们追得有多紧么?!”

    “草,跟恶狗发疯了一样——!”

    他笑脸眯眯,像是安抚一样地告知她:“不用着急,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能到纥西了。”

    “到了那里,我们就能彻底甩掉这只见人就咬的疯狗了。”

    “他同你关系自然是要好的,毕竟是那个倒霉鬼的儿子,”他把那只苍鹰移到沈令仪的面前,“难道不是吗,庆宁公主?”

    沈令仪在苍鹰的注视下下意识地撇过了脸,闭上了眼睛。

    它可保不准什么时候会啄下她的双眼。

    “你绑我去纥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沈令仪维持着冷静,声音虽然紧绷着但也算得上镇定。

    赫矢次这下又把苍鹰移开,独自逗弄着它的羽毛,苍鹰还温顺地往他的手上蹭了蹭。

    “当然是帮你啊。”

    “帮我?”她已经有所猜想,“但是我现在身中剧毒,如果没有解药,不出几天就要归西了。”

    “放心,只要和我回了纥西,我们的巫医会替你解毒的。”

    “我自然是来帮你的,”他叹了口气,语气有股佯装成的义愤填膺,“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你都忘了吗?!”

    “如此不明不白的案子,如此糊涂混乱的大虞,你可还忍得下去?!”

    “人口买卖,科举舞弊,官官相护……庆宁公主……大虞已经打从底里就烂了,你……不如到我们纥西去,纥西有牛马成群,泛着青草香的空气,还有大雁自由自在地在翱翔。”

    沈令仪默不作声。

    这人前面说的那些尽都是那日结案后她一时间所想,却是与她所想不谋而合。

    不过后来她又往细了点想想,实在觉得此事怪异,许多处十分牵强。

    她觉得背后一定有她还不知道的人和事。

    “你是大虞的长公主!”他大呼一口气,“凭什么就将你赐死?”

    “就为了消灭一个世家吗?你们大虞的皇帝老儿花了这么大劲儿最后不也没完全消灭——”

    “值得吗!这样的大虞!这样的爹!”

    “你是大虞的公主,你当然也可以拥有这个国家。

    赫矢次的意图慢慢浮出水面了呀。

    沈令仪抬头,在一片混沌的大脑中想起了戚尧和她分别时递给了她的那个锦囊。

    不管了,现在治病要紧。

    而且......听赫矢次方才这么讲,也许她能在纥西替戚尧找出当年他父亲率领的青锋军失守的真相。

    她表情慢慢变化,但并不明显,最后望向了赫矢次,像是完全认同了他所说的一切。

    “母妃,贺氏一族的仇,他凭什么。”

    眉眼渐渐染上阴鸷。

    赫矢次先是愣了半秒,但随即露出笑来:“我就知道,我小时候认识的庆宁没有变——!”

    窗外是黄沙遍野,风正呼啸着。

    外头有人驱马,马车行进得很平稳。

    赫矢次似乎很满意,舒心地对着窗同苍鹰玩着。

    沈令仪背对着他,脸上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有如鼓擂。

    听说她曾经在解意府那个师父也逃到了纥西。

    那正好,她沈令仪倒要会会。

    这趟路途怕只会变得更有意思了。

    死老头。

    越过黄沙,行经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沈令仪一直望着窗外的湛湛蓝天。

    沈令仪略微移动,背着赫矢次摸着手中的锦囊,会心一笑。

    戚尧,你会找到我的吧。

    她的旧时弓箭最终还是没能替她一消宿仇。

    天上满月正悬,有人锋利依旧,只是不再戾气满身。

章节目录

满月弓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几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几盏并收藏满月弓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