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琤眸色凝寒,手轻触了下。

    姚窕身体瑟缩,到不全是疼,是腰部触碰下有些虚痒。

    她颦眉将话补充完:“……他们见到寿王仪仗,便立即退开了去,寿王将我救下,带我回了鄢京城。”

    “很疼?”裴琤像没听她说,手抚过她腰部淤青,嗓音低柔微喑:“是落马了?可还有伤着别处?”

    姚窕摇了摇头,“就落马时磕了这一下。”

    “以后遇到这种事,一切以你安危为主,若无性命之忧,便无须这般奔逃,你先跟他们走,我自会想法子救你出来。”裴琤叮嘱着,又轻柔道:“我去拿药,你等会儿。”

    姚窕轻嗯了声。

    裴琤起身出去了会儿,回来时手里拿了两罐药膏,身后还有丫鬟端了热水进来。

    “将衣服脱了,我帮你擦洗下。”裴琤打发了丫鬟,将巾帕打湿拧干,“你身上有伤,就不要沐浴碰水了,擦擦汗渍上些药就好。”

    姚窕迟疑了会儿,将身上衣裳褪去。

    裴琤拿着湿帕,边检查边给她擦洗。

    除了腰部,她后背也有不少青紫瘀伤,大腿内侧更因骑乘而摩擦伤。

    裴琤拿着巾帕仔细拭过她每一寸肌肤,到淤青伤处时动作格外轻,脸上却漠然得有几分冷寒,眸子里更是压着怒火。

    姚窕眼睫轻颤,别过脸去,任由他给自己擦洗上药。

    他们熟悉彼此,但他上药的动作太过轻柔,药膏随着他指腹打圈,清凉扩散,还有丝丝异样触痒,仿佛羽毛拂过心间。

    姚窕轻咬下唇。

    他气息就在身后,不见紊乱,很是认真。

    *

    另一头。

    镇国公书房。

    萧泽脸色沉沉坐在客位,“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舅舅,子玉他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镇国公坐在主位上,面色端严寒沉,没有出声。

    萧泽见他不语,进一步道:“圣上要是得知此事,不仅会杀我,国公府也会被他厌弃痛恨!舅舅,这事我们没有退路!”

    “你既知道后果,当初又为何要如此行事?”镇国公终于朝他瞥了眼,神情颇冷。

    萧泽噎了噎,又忍不住辩驳道:“我要不如此,哪能有现在的大好局面?舅舅又不是不知道皇帝有多宠爱、多看重他!有他在,我们永远没机会,而现在不同,只要子玉这事压下去,我就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

    “将来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舅舅难道不心动?”

    镇国公冷着脸,没好气道:“你今日闹这么大,皇帝早注意到……”

    “他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早叫人来拿我了,他还在等子玉上书,等那贱人出面告状,我们只要……”萧泽停了停,眼里浮现凶戾,“只要将事情截断在子玉这里,陛下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事掠过!”

    “现今朝堂上下,没谁比我更名正言顺!我们离那个位置只差一步之遥,舅舅难道不想当国舅,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只要解决子玉……”

    萧泽眼中凶光大盛,近乎咬牙道:“只要解决子玉,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

    “舅舅,你可不止子玉这一个儿子。”他道。

    镇国公霍然朝他瞥来,眼里却无被触怒的凶狠,只是冰寒。

    萧泽并不惧他这眼神,反而道:“子玉历来忤逆,自破齐归来后,更是不在将舅舅放在眼里,远没子佩子宁听话,且子佩也不差,虽没子玉那么得陛下看重,但也立有战功,来日稍加培养,定能赶上子玉。”

    子佩,为国公府三公子裴玦的字;

    子宁,为国公府四公子裴琅的字。

    镇国公冷冷瞥着他,“你是要我为了你,对自己儿子动手?”

    “不是为了我。”萧泽回看向他,“舅舅,这是为了国公府的未来。”

    “您应该清楚一旦陛下得知真相,不止我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也没法保全,陛下不会相信这事没您支持,就算他相信您与此事无关,也做不到不迁怒。”

    “陛下是什么样的人,舅舅比我更清楚。”萧泽道。

    镇国公沉默下来。

    他当然知道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皇帝原本有多属意那人,他不知道真相时,尚可抱着稳坐钓鱼台的趣味,看底下人争宠夺利,一旦他知道真相……那便是天子暴怒,但凡与之相关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萧泽还想劝说,“舅舅……”

    “你先回去,这事我自有计较。”镇国公打断他。

    萧泽眼底却是一喜,压住舒展的眉宇,起身道:“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此事越快越好,舅舅可莫要妇人之仁。”

    镇国公冷脸不理。

    萧泽说完转身朝外去。

    屋内静了片刻,镇国公看了眼茶案上的杯盏,朝外道:“将世子唤来。”

    外头有亲随答着,很快去喊人。

    *

    裴琤给姚窕上了药,坐在旁边看大夫诊脉,外头有丫鬟进来道:“世子爷,国公爷让您过书房一趟。”

    裴琤挥手打发,没有理会。

    姚窕想说什么,又压了回去。

    镇国公唤他过去,定是因为今日这事。

    “如何,可有什么不妥?”裴琤不理会外头人,只问诊脉的大夫。

    大夫收回手和腕枕,恭敬答道:“万幸少夫人只是外伤,没伤到筋骨,我开个活血化瘀的方子,少夫人吃上两计药,配合跌打膏药外用,要不了几天就能痊愈。”

    裴琤凝冷的神色这才稍微缓和,颔首让大夫去开方写药。

    姚窕半躺在塌上,脸上血色已经恢复,“远岫晴空她们……”

    “她们没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至于受伤的那些人我会安排妥当,你不用担心,这几天就在院里好好养伤,哪里也不要去,母亲那边也别去了,她请你也别去。”裴琤道。

    晨昏定省他都懒得遵守,凭什么让姚窕赶过去侍奉。

    姚窕心绪浮动,“那碗面……”

    “让厨房做就是了,你要过意不去,等你伤好了再补上给我。”裴琤截断她话语。

    姚窕静了会儿,想问楚映秋的事。

    裴琤拿到药方,让人送大夫出去,顺带抓药,回头见姚窕倚在床头看着他,不由也坐到榻上,将人揽进怀里,“怎么了?莫非在想怎么补偿我?”

    他舞了剑,却没吃到面。

    姚窕回过神来,“我在想……今日你匆匆离开,楚映秋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被人挟持受了点伤,我安排她住在医馆,近期不会回国公府。”裴琤答着,抱着她想收紧双臂,又怕碰到她伤处,以至姿势有些僵。

    “今日回来时见你跟裕王在一处,可是他……”

    姚窕话还没完,裴琤突然低头在她唇角亲了下,“这是我的事,你不必在意。”

    姚窕话便压了回去。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他会跟萧泽在一处,定是萧泽以她为由威胁他,幸好她遇到萧浔没能被那些人抓住,否则……

    姚窕眼帘微垂,稍稍走神。

    若是她被抓,裴琤会在她和楚映秋之前做出选择吗?会选择救她,还是保护楚映秋?

    姚窕想着,脑子里不由再度浮现杜鹃花海中,他说不会喜欢她的话。

    “又走神想着什么?”姚窕下巴被人挑起,迫使她仰头看向他。

    裴琤那双狭长眼眸漂亮如初,垂首看来时,眸中只映着她,像是将她放在心间,珍之重之。

    他好像全忘了那话,好像从没有吐出过那言语。

    姚窕突然有丝心灰,挣开他手,转开头去,“没想什么。”

    “是因为我今日没及时赶去接你回来,害你被人追击落马受伤,生气了?”裴琤问着。

    “不是。”姚窕话语浅淡,只不看他。

    裴琤知道她就是生气了,正欲保证,外头再传来声音,“世子,国公爷请您过去。”

    不是丫鬟的声音,而是男声。

    裴琤听出这是镇国公亲随心腹的声音。

    “回来再跟你说。”他说了声,起身往外去。

    一中年男子等在庭院里,身后还跟着两个壮实青年,大有裴琤再不出来,就进去拿人的姿态。

    “世子。”中年人躬身见礼。

    裴琤瞥过他一眼,不理会这招呼,直往院外去。

    镇国公府主院书房。

    裴琤进到屋内,镇国公坐在主位上已等待良久,脸上寒沉冷肃,见他进来,眸光微觑过来,话语凉凉:“这么久过来,是想我亲自去请?”

    “不敢。”裴琤嘴上说着,脸上却毫无惊怕,“父亲召我前来有何事?”

    “你清楚我叫你来做什么。”镇国公觑着他,冷声陈述下令道:“那个人既然受了伤,便让她就此病故,此事到此为止。”

    裴琤不言不语,自是不可能听从。

    镇国公眯了眼,“你可清楚继续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国公要为了他对我动手?”裴琤看着他,依旧毫无畏惧。

    “愚蠢!”镇国公叱骂了声,冷冷看着他道:“这是为了他吗?这是为了我国公府,你以为这事捅出来,国公府能独善其身?你以为你说出这事,皇帝会因此感激你,更重视你?”

    “不,皇帝只会迁怒你、痛恨你!”镇国公话语冷凝,“你这是在自取灭亡。”他下结论道。

    裴琤不为所动。

    镇国公看出来,内心恼怒浮上,面上冰寒如旧,“你是打定注意要如此?”

    “萧泽伪善刻薄非明君,他做的这事隐瞒不了,父亲与其为他掩盖找补,不如另投他主,您的外甥不止这一个。”裴琤道。

    “这两年来,陛下表面看重萧泽,实则更属意谁您应该清楚,我所为之事,是顺应陛下心思,父亲既忠君,又为何不为陛下分忧?”

    “且萧泽愚钝不自知,父亲应该清楚,就算没有这事,陛下也不会选他。”

    镇国公没说话,只瞥着他。

    裴琤无视他目光中的凉意,“祈王殿下知民心、察民意,前有惩查鄞州贪官污吏之功,后有伐齐前筹集粮草之劳,萧泽与之相比提鞋都不配,父亲为何舍皓月而向萤虫?”

    “你是打定注意如此了?”镇国公冷冷重复。

    裴琤闭了嘴,明白对方不可能被他说服。

    镇国公语带讥诮,“你以为这事捅出去是利好祈王?可你别忘了,祈王的母妃也是出自我国公府,你怎么确保皇帝不会因此迁怒到他?可别到时费尽心思,却与他人做嫁衣,皇帝的儿子可不是只有他们俩。”

    当今有九子,在京的有三位,就藩的有两位,皇帝可不是只能在裕王和祈王之间选。

    裴琤没说话。

    镇国公任由他先想着。

    等了会儿,见裴琤还没发言,镇国公便道:“你要下不了手,今晚将楚映秋接回来,我来动手。”

    “我答应过会护她周全,不可能让你对她动手。”裴琤道。

    “你……”镇国公有些烦怒,神情不悦,“你是没听懂吗?此事捅出来并不会利好祈王,甚至可能会连累他!”

    “会不会我自有判断。”裴琤冷淡。

    “父亲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事,那就到此为止吧。”他转身要走。

    “站住!”镇国公怒喝,“你脑子里装着什么?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看!”

    裴琤停步回身看来,“不是我不会看,而是您从来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好!”镇国公被这话气笑,脸上越发冷,“你想要什么?”

    裴琤看着他没答。

    镇国公也冷冷盯着他,那双狭长凤眼里没有温情,只有寒意与对他忤逆的怒火。

    裴琤看着他,好一会儿后道:“您会向我认错吗?”

    镇国公莫名,“我有何需向你认错?”

    裴琤笑了下,“既然如此,那我们没什么可谈。”

    他不再回头,转身往外去。

    镇国公皱了皱眉,实在没想他会冒出这话,也不懂这话跟楚映秋之事有任何关联?

    简直莫名其妙!

    “你是痛恨我逼你娶妻?”镇国公思索着道。

    随即又觉得不可理喻,“我是逼你娶了,可姚氏女要容貌有容貌,要品性有品性,还温柔体贴,待你甚是上心,你也喜欢她爱重她,你不感激我为你娶了一房美娇妻,你还觉得我做错了,该向你认错道歉?”

    “裴琤,你脑子没进水?”他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怀疑。

    裴琤拳头紧了下,没回头要走。

    镇国公的声音传来,“这事我没做错,你要真这么痛恨姚氏女,当初她给你和离书想要离开另嫁,你又为何不签反而与她圆房?”

    裴琤停住步子。

    镇国公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当初是将你和她关在同一个院子里了,可我没压着你跟她圆房成礼,也没压着你跟她夜夜同宿,是你自制不够意志不坚……”

    裴琤拳头上青筋显著,想让他闭嘴。

    镇国公无视他压制的情绪,“你明明喜欢得很,不感激我便算了,还拿此事逼我认错?裴琤……”

    “我没有娶她,当初与她成亲的也非我!”裴琤终于愤怒脱口。

    “呵!”镇国公讥笑一声,眼神不屑,“你既如此清高,那当初你别碰她,好好让她另嫁就是,为何要撕了和离书与她成礼?”

    裴琤压着怒火,想说他卑鄙手段。

    若非他下药,当时根本不可能成!

    他也该知道,镇国公永不会为这事认错,他只会认为自己的决定英明无比,毕竟……谁要他真喜欢姚窕。

    裴琤怒火上头,面上反而冷静,再次回过身来,眼睛瞥着屋内那人,以不在意的平淡口吻道:“送上门来的不吃白不吃,何况……”

    “少夫人……”外头陡然传来轻呼。

    裴琤后续话语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

    镇国公仿似意外,眼里又划过看笑话似的喜趣,居高临下看着他,等他接下来的话语。

    外头。

    姚窕脸色发白,差点没站稳。

    她得到消息镇国公有意要责罚裴琤,这才匆匆赶来,没想才踏进院子里就听到这话。

    屋内静了下来。

    裴琤看着上首那人,镇国公脸上冷漠,眼里笑意几乎溢出,等着他后续话语。

    “怎么不说了?何况什么?”镇国公看着他,脸上那冷漠神色压不住,转为悠闲,悠悠道:“喜欢就喜欢,这事又不丢人,我为你道歉,你要现在跟姚丫头和离吗?你舍得吗?你愿意吗?”

    裴琤忍受着他话语,却是半句也吐不出来。

    他不清楚姚窕在外头听了多少,也不清楚她什么时候来的,更不清楚她此时此刻还在不在外头。

    他从来没有此时此刻这么厌恶眼前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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