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意在江西万安买下名为冷碧园的三进院,坐北朝南,风景如画。

    冷碧园地处两河夹角,院前紧邻的是条潺潺流水不绝的南溪河,河边垂柳绦绦;从后院门出去,顺延泥巴小径上山,翻过不过百米高的山头,脚底就是更为宽阔的北溪河,另一侧是满山翠绿的茶树,整整齐齐铺满半个山腰。

    园子原主人升了官,居家迁往湖北赴任,临走前给留下一个老当益壮的看门兼管事,还有一个从小失了父母好心被收留的婢女。

    扶意对这园子挑不出什么错,园内一切景观不变,屋内陈设摆件无不透露着前主人的清新雅致。园子传承下来已过百年,可多少年间未断过人烟,因此稍作修葺,她便舒心地搬进了这园子。

    现在已是六月,小暑刚过,园内一弯浅池内荷花开得正好,清风徐来满屋子香气。

    她刚到此处时,几乎整日沉溺在无限的风光美景中,春日赏花采茶品茶,夏日乘船纳凉吃藕。不过近日暑气弥漫,才收敛闲情,懒散在家读些话本,少出门打交道。

    自从一年前丈夫意外坠马身故后,将家中钱财妥善处理,能变卖的变卖,变卖不了的只委托族亲照看,也不肖管收成如何,只不用担心被别人占去便是。才到不远万里到这四时如春的万安,将那些繁杂的人与事抛掷脑后,在这僻静少人的村庄,安定神经,整顿情绪,同时思考今后的日子该如何。

    她今岁不过二十五,不过从前与丈夫具是不拘小节、自得其乐、贪图享受的性格,婚后五年,也未曾生下一儿一女。如今孑然一人,手手握丰厚足以安慰度过下半生的钱财,与积攒下来的珍贵首饰,更是不要不用未生计奔走呼号。

    从前在密友临别前对她说:“从前自打你婚后便身无所出,丈夫又是放浪不羁的性子,难免为你今后着急。可自打这桩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发生,再想想也不算坏事,身无负担,日后再嫁也不算得什么难事。此去南行,只望你照顾好自己,生死之外,一概小事。”

    扶意听了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虽然从前所嫁也不算的十分良人,可婚后一如既往般地少女的生活,仍令她对婚姻还抱有几分期待。当时听这话时,她是决计不再打算再嫁的,可在万安度过上百个日夜后,已然现在她心里已经在思考再嫁的事了。

    莫君东已经在来的路上,大概今晚就可抵达万安。扶意收到他远寄来的信时,脑中回想起未嫁前母亲对她说的话:“意娘,娘瞧寻芳此人对你有意,可你二人年龄相差二十,古人云:卿是红颜我白发,实不相配,所托非良人。”

    听罢,她朝母亲笑着道:“母亲无须多虑,女儿对莫大人不过忘年之交,父亲去后,他多有照顾,女儿感激不尽,至于其他另当别论。”

    二十岁那年,她出嫁,莫君东远在任上不便亲自参加婚宴,差人送来一套纯金锻造的黄金云龙纹编钟以作贺礼。

    后又听闻她与丈夫婚后无所出,且丈夫是个放浪不羁的性子,可碍于世俗,只在节令送来书墨一封,端正的苍蝇小楷下,言辞恳切关怀备至,扑面而来。不过每逢探亲,总是留心特意送来各地奇珍异宝的玩物,只盼博得美人一笑。

    他从前与扶意父亲为同年,后又同在一府当差,官场往来,交情匪浅。如今他升任浙江巡抚的任命下来,不日就要前往杭州赴任,赶在中间空隙,特意绕路来万安见她,所为何事,信中虽未点明,二人确实早已俱心知肚明。

    彼时二人不过十六岁与三十六岁怕被人叫做老牛吃嫩草,如今一人身寡,一人升做高官,为一方要员,中间虽仍隔着二十岁的年岁,不过说起来倒是比九年前相配不少。

    如今世俗开放包容,如此老夫少妻的搭配不也算少见,况且二人家世熟悉,从前也算相当,若成姻亲,在一些人眼中是他莫君东救扶意于失魂落魄,在另一些人眼中则是她扶意攀得高枝再嫁更胜从前,总之算得上是一桩世人眼中的佳话。

    扶意身躺在水榭中,午后懒起,眼下太阳西斜,已至未时,想来莫君东应该已经进了万安城,到她冷碧园也不过再半个时辰的事。

    果然,半个时辰后,管事李良进来禀报,“夫人,有位姓莫的先生求见。”

    “让他进来吧,就到这水榭处。”

    李管事应下,顷刻,就见莫君东身穿一件鱼肚白的道袍,头戴嵌湖山绿石簪,身姿挺拔,步履不急不缓,已然是瞧见隐约藏在芡实白纱幔后的人影。

    “意娘,”他微笑着叫她,眼神泛起微微光亮,将她整个影子都倒映进去,炯炯有神。

    虽说二人自打她出嫁后就再未见过,可眼下二人相视,显然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从前的熟稔。

    虽说莫君东早已年过四十,可他面色白净,又一副书生打扮,举止斯文,谈吐文雅,面上除了笑起来让人沉醉的眼角处有些细纹,其余时候,旁人是瞧不出他的年纪的。只不过一直以来养尊处优,又身居高位,为一方二品要员,喜怒不形于色,温润目光背后,是不同常人的压迫感,与扶意站在一起,更有几分长辈的样子。

    “莫先生,一路可是辛苦?”扶意替他倒上今年新出刚窨过的春茶,茶香四溢,又在蒸汽弥漫中扑腾着喜人的花香。

    莫君东拿起茶杯喝过一口便又放下,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的扶意,直达目的:“意娘,你知我此次前来是为何,你我二人皆无婚约,是无拘无束的自由身,又知我对你从来一片真心。”

    他瞧着粉面桃腮,眉眼透着一股拨人心弦的劲儿的扶意,身姿妙曼玲珑有致,虽是已经嫁过人,可未曾生养,一如既往还似从前少女般天真浪漫,岁月对她好似格外照顾,不曾瞧出一丝一毫年岁增长的不同。

    扶意抬眼正视着他,笑容不减,随意说:“莫先生,您如今可要升任浙江巡抚,手握一省百姓的安与危,至于这枕边人选可要从长计议,不可如此草率。”

    “正是不可轻率,莫某今日才敢斗胆吐露心意,所谓高处不胜寒,如此要职,只我一人身边没有称心如意的,难免有些孤家寡人的意味。”

    说这话时,扶意竟从他神情中瞧出几分落寞孤寂的意味,惹得她心中微震,从前她只知他家境优渥,少年得志,进入官场后更是如鱼得水,平步青云,几乎没出什么差错便到了今日这位置,本以为总该是没什么烦恼的。

    “你方才来时,可瞧见了这万安城中景色?”她站起来,倚在栏杆上,又回头问他。

    她身后是一片映日荷花,清风徐来,碧水涟漪,绿荷轻摆,更衬得她面若荷花,娇俏惹人怜爱。

    “雨过山村六月凉,田田流水稻花香,这万安城中美景确实秀丽,也难怪意娘对此地钟意。”莫君东缓缓站起身来,走近她身边两三步之遥,目光不改款款深情。

    扶意却是转过头,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只留下一袭袅袅背影给他,“天下之大,大人何惧寻不到一良家女子为大人操持打理家务,上奉长辈,下理内宅。”

    莫君东听了笑笑:“我活过四十余个春秋,又怎不知天下才情俱佳的女子比比皆是,不过我心中想要的只有眼前一人。”

    扶意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知今天断不能如此草率稀里糊涂的就应承下来。她转过身,不知怎的想起身亡的丈夫:“从前我与汝英成亲后,也是想着夫妻和睦相敬如宾,虽在外人眼里他算不得一个顾家爱人的好丈夫,可家中上无婆母姑亲,下无小儿姨娘,我日子也算过得惬意。”

    汝英便是她意外坠马身亡的前夫,听她此刻提起二人之事,莫君东虽心中早有预料,可心中仍是有几分嫉妒几分失落与几分懊悔,“从前我本以为你嫁与辅国将军乃情投意合,可今日听你此言,又觉事非如此,若是早知,当年我断不可能就此放手。”

    他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牵挂着你,可是碍于世俗,也不能再像从前随意看望,只能寄托于一些华丽精美的身外之物,赠送与你,盼你开心,也是代我伴着你。”说到激动之处,他语速加快,“意娘,今日你我不再受世俗眼光干扰,只看本心,年龄差距都不是问题,我只问你,你可愿嫁给我?”

    扶意张张嘴,看着面前之人少见的因情绪高涨而面色涨红,逐渐收起嘴角噙着的肆意的笑,正色道:“莫大人,你是在求娶意娘吗?”

    “当然。”他肯定地回答,微微透露出胸有成竹的目光,像一只蛰伏已久的豹,盯着刚出洞的兔子已经很久了,只待时机成熟,便会一举拿下。

    “能得莫先生垂怜,是意娘的荣幸,不过这男女嫁娶之事,少不得从长计议。”

    “意娘所言极是。”他点头赞同。

    “莫先生此番前来,不单为意娘而来罢?”她问他。从浙江到江西千里远,而他从湖北赴任,途中并不经过万安,若是特地来回少不得耽误半个月的时间,他能等得,朝廷的任命可等不得。

    莫君东与她也无什么隐瞒,直言道:“我一收到朝廷任命的文书,本欲径直前往浙江杭州,不过就在要动身之际,又收到调任查容清为台州知府一事,他在江西吉安当了九年知县,只不过因家中老母亲不便离籍,因此一直推脱不肯外任,此次我特意前来一为此事,二是为你。”

    扶意点头,吉安距万安不远,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不然倒是换她不安。

    “既是如此,查知县可有回应?”

    莫君东摇摇头,轻叹一口气,“还未曾,我也等不得他许久,说明朝廷用意后,约定三日后答复,即刻便又赶来万安见你。”

    “既如此,莫先生可否也给意娘三日时间,三日后你得了查知县的答复,再来寻意娘。”

    “好,”他也不便勉强她,“莫某的心意已向意娘倾泻而出,毫无保留,只望三日后回浙,身边能得意娘陪伴。”他不顾男女大防,上前握住扶意软若无骨的双手,拇指在她素白的肌肤上轻轻摩擦,言辞恳切。

    既然二人已经商定,莫君东便不再逗留,只想着快快赶回吉安,得了查容清的准信,再赶回万安,接上扶意一道前往杭州赴任。

    扶意站在园子门前,看着莫君东骑马扬长远去的背影,心思却早已转向明日康南郡王妃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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