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胧指尖蜷进掌心,竭力忍住颤抖,默默将目光落在齐郁身上。齐郁放下手里的书卷,挽起车帘,回头轻轻看她一眼,“不想进去看看?”

    他嗓音冷淡,谢胧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她可以进去吗?

    谢胧迟疑片刻,连忙点头道:“想……想的。”

    齐郁便不再说什么,瞥了她一眼,起身利落下了马车。

    枕书上前为他撑伞,齐郁却伸手接过了那柄伞,握在手中回头看向谢胧。

    他下颌微微压低,手中的油纸伞抬起,意味不言自明。

    谢胧连忙向他走过去,站在他身侧。

    但她终究对齐郁有些微妙的恐惧,没有靠得太近,一边肩膀便暴露在风雨中。齐郁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伞往她这边偏了偏,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顿了顿,齐郁又解下肩头斗篷,径直披在她肩头。

    语调冷而沉,“穿好。”

    “等会不要开口。”他补充。

    “我知道。”谢胧有些紧张,点了点头。

    她也是要被羁押的谢家人,兴许这些锦衣卫不认识自己,但这么堂而皇之地跟着齐郁进去,肯定是要低调些,免得惹来多余的麻烦。

    谢胧抬起沾了泥水的手,在脸上胡乱摸了几把,用齐郁的斗篷将自己内里的衣裙掩严实了。

    又把头埋下去,确认别人瞧不出自己才作罢。

    阶前夜雨凄清。

    枕书上前,亮出令牌,“刑部办案。”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对视一眼,表情有些难看。这案子既然交到了北镇抚司,刑部要横插一脚,他们放人进去就要吃挂落。

    “不巧了,我们周大人正在里头办案。”

    “看时辰也快了,齐大人不妨等上一等,否则小的也不好交代。”

    拖字诀总归是没错的。

    刑部就是再张狂,还能在天子隶属的北镇抚司头上动土……

    然而枕书径直上前,竟是连理都懒得理说话的人。看守的锦衣卫连忙上前来挡,却被枕书抬起刀格开,一时间两边纷纷拔刀,气氛剑拔弩张。

    齐郁置若罔闻,穿过持刀的人群。

    甚至还有雅兴,抬手扶了一把身侧面色苍白的少女,才从容地收了伞。

    “本官查的,便是周大人。”

    齐郁似笑非笑,漆黑的眸子却倒映出森寒杀意。

    锦衣卫悚然一惊,立刻想要进去报信。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动作,枕书便已然抽刀出鞘,横在他的喉间,再往先一步便要血溅三尺。

    齐郁掀起衣摆,朝门内走去。

    谢胧跟在他身后,穿过谢家的抄手游廊,一直到内院。

    “人在哪?”齐郁问。

    谢胧反应过来他在问赵妈妈,于是连忙对枕书道:“跟我来。”

    她眼眶发酸,按着记忆,朝着赵妈妈遇害的地方跑去。很快,她便带着枕书找到了赵妈妈,枕书抬手按在赵妈妈的颈侧,又探了探鼻息。

    “人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

    谢胧心口一下砰砰跳起来,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后怕。

    但她看向枕书的目光便也警惕起来,连忙拦在枕书面前,说道:“我会包扎止血!”

    枕书微微皱眉,似乎要伸过手来。

    谢胧连忙挡住他。

    齐郁这人不择手段,定然会借机杀了赵妈妈,坐实北镇抚司杀人的罪名。

    “让开。”齐郁冷声道。

    谢胧张了张口,还要拒绝他。

    枕书便抬手点在赵妈妈的穴位上。

    几乎是立刻,赵妈妈脖颈上的鲜血便止住了。

    在她意外的愣怔时,枕书从袖中取出药粉和纱布,三两下便将赵妈妈包扎了,然后直接背在了身上。

    齐郁垂眼看着她略有些惊愕的表情,似乎并不意外,言简意赅道,“他比你擅长这些得多。”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是要尽快找大夫。”

    谢胧呆呆看向齐郁,少年依旧是清冷淡漠的样子,萧萧疏疏立在风雨中。除了气质比当年矜贵了不少,整个人流露出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厌世阴沉。

    他竟然会做这样的好事吗?

    赵妈妈一定对他还有别的用处,应该。

    但无论如何,赵妈妈没有因为她而死,谢胧心里好受了很多。她看向灯火通明的东厢房,又想起自己那个梦境,梦里她甚至没有看到亲人最后一面。

    她想要见一见自己的亲人。

    还未等齐郁到关押人的东厢房,锦衣卫指挥使周成便赶了过来。

    周成面色不善地看向齐郁,说出的话倒还算礼貌,“齐大人要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话是这么说,实则他身后跟随的众人全都按住了刀柄,目光警惕。只等周成一声令下,便要一拥而上,和齐郁正面对上了。

    但非到必要,周成不想和齐郁起冲突。

    齐郁虽然是科举出身,是清贵出身的读书人,手腕倒是比他们这些泥腿子还要狠辣。心思又深不可测,极其难对付。

    “自然是来办案。”齐郁只道。

    周成笑道:“那便请齐大人先去西厢坐坐,等我等办完案子……”

    枕书上前一步,呵斥道:“北镇抚司草菅人命。我们大人此时不管,待何时再管?休要再推脱拖延!”

    周成的视线落在枕书背上的赵妈妈身上,微微蹙起眉头。

    查抄罪臣,不小心杀了一两个下人,这事确实可大可小。若是平日里倒也罢了,此时竟把把柄落到了齐郁手里,可见是不能随意揭过了。

    “是谁?此时出来认罪,饶你不死。”

    周成扭过头去,拿出气势对身后跟随的锦衣卫呵斥道。

    然而,锦衣卫们对视一眼,纷纷垂下了头,全然没有人有出来认罪的意图。

    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陷入了死寂。

    周成摸了摸鼻子,又看向枕书背上的赵妈妈,笑着说道:“夜深雨重,只怕是找不出是谁蓄意伤人了……何况,瞧着也没有死,只怕对不上律法了。”

    只要没有人承认,就算齐郁抓着不放也没用。

    ——反正人还活着。

    哦,还晕过去了。

    这会儿是醒不过来,指认不了凶手了。

    周成对着齐郁,近乎是挑衅一笑,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

    “是他。”

    人群中,有道微弱但清晰的嗓音响起。

    周成的视线朝齐郁看过去,才意识到他身侧竟然立着一个狼狈的小娘子。虽然面上满是泥污,一双鹿儿眼却格外清亮,十分灵动天成。

    京都谁不知道,齐郁此人冷漠无情,最是不近女色?

    这种时候,他竟然会带个小娘子来?

    不等周成咂摸出两人是个什么关系,那少女已经上前几步,指着缩在角落里的方脸男人,掷地有声说道:“是他杀的人,他刀鞘内有没干的血。”

    不等周成反驳,方脸男人本能藏了藏刀。

    这心虚的小动作,简直不言而明。

    周成一张脸铁青,却往前几步,咄咄逼人道:“我们北镇抚司的人,若是刀鞘里没有血,才算是玩忽职守。小娘子,这里可不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不容你这般血口喷人!”

    谢胧被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然而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

    对方修长的影子显得无比令人安心,清淡、沉稳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有我在。”

    谢胧觉得面前气势汹汹的周成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是左撇子。”谢胧镇定下来,扫视过男人周身,一气呵成道,“今夜能进这宅子,且有锦衣卫制式绣春刀的左撇子,仅有他一个。”

    周成的脸沉下来,一丝笑意都没有了。

    他先是阴沉沉盯着谢胧,过了一会,转而阴恻恻盯着那方脸男人。

    “人可以说谎,这伤疤却做不了伪。”

    “比对便可得知,这伤疤只有他能够留下。”

    齐郁道:“枕书。”

    枕书颔首,说道:“小的已经检查过了,用刀人确实是左撇子,身高八尺,所用刀具八成为锦衣卫制式的绣春刀。”

    周成沉默不语,目光晦暗不明。

    那方脸男人却像是知道自己躲不过了,连忙跪下,为自己辩解道:“是她发了疯,拿着刀要砍我们……小的也是为了自卫,才做出如此之举!”

    谢胧问:“刀呢?”

    方脸男人一愣。

    谢胧又问:“什么样的刀?”

    “刀身几寸?可有镂刻?是左手持刀还是右手持刀?”

    “是……是一把菜刀……”

    谢胧上前一步,打断了方脸男人的话,“你说谎!此妇人身着精细罗绮,绝非粗使婆子,平日想必不会出入厨房……怎么会拿一把菜刀?”

    “……”

    齐郁似笑非笑道:“周大人。”

    周成咬牙道:“将他押起来!”

    “慢着。”齐郁的嗓音响起,周成原本便难看的脸就越发难看,却不得不等着齐郁发话,“这案子,我们刑部接手了。这杀人未遂之徒,也该由我刑部扣下盘问。”

    “什么?!”周成脱口而出。

    他这会儿装都装不下去了,拉高了声调,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到我北镇抚司来抢人抢案子?”

    齐郁慢条斯理挽起淋湿的袖口。

    周成便不得不按捺住情绪,眼都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面色阴沉不定。

    若是换做刑部的其余人来抢,只怕人都进不来,便被打了出去。但偏偏,这个人是齐郁,他来刑部不过一年,便审出不少陈年悬案,深得君王倚重。

    少年意味不明轻笑一声,“自然是……”

    院外一骑踏雨而来,顷刻间下马闯入院内,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扬声道:“陛下口谕!翰林谢宇一案转交刑部,由侍郎齐郁接收审理。”

    “不可能!”周成脱口而出。

    然而周围其余人却已然齐刷刷跪下,三呼万岁,接旨谢恩。

    见此,周成脸色灰败,意味不明地看向齐郁。

    片刻后,才隐忍咬牙跪拜谢旨。

    “随咱家回去复命吧,周大人。”宣旨的宦官往前一步,扶起满头冷汗的周成,笑得极为和蔼,话里却不乏敲打,“陛下可一早就念着周大人了。”

    周成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齐郁。

    抬手挥退随从的锦衣卫,目光落在方脸男人身上片刻,对上对方哀求的目光,视而不见地转身走了。

    顷刻间,锦衣卫便退出了谢宅。

    宣旨的宦官与齐郁寒暄两句,也笑着拱手告退。

    谢胧目送最后一个人远去,有些恍惚地看向齐郁。所以,他今夜来到这里,还有一层意图是在这里吗?她还以为,他尚且念着几分谢家的旧情……

    “他们在东厢。”齐郁道。

    谢胧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齐郁眉头与微蹙,贯来冷淡的人,语调竟然温和地对她道:“你不是担心亲人的安危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齐郁此刻,仿佛有些许的不易察觉的忐忑。但这念头稍纵即逝,她忍不住心中轻嗤,笑自己太过于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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