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绝用拇指抹掉唇边血迹,他运转周身内力,抛开不断袭来的眩晕之感,强行压制体内翻江倒海的反噬,弯腰抱起少女,飞身而去。

    小蝴蝶停在白色小花上,目送那道玄衣背影,它思考起来,如此一番下来,洛林玉到底是她自己,还是个盛养仙君残魂的容器呢。

    折小蝶分不清,也搞不明白,只会茫然飞来飞去。

    主人会得偿所愿吗?

    一定会的。

    ——

    素水阁大门被人从外踢开,原本在桌边打盹的洛蒙蒙看到一身冷气的尊上抱着小姐回来,吓得昏死过去,变回原形。

    陆绝弹指消掉小鸭子记忆,也消掉洛蒙蒙送错信,回错人那部分记忆。

    他将怀中少女安放在床榻上,放下帷幔准备离开。

    谁知少女伸手拽住他不放,睡眼朦胧,歪头对他喊了句:“陆绝?”

    陆绝深深凝视着少女,眉眼微动,虚握住她的手慢慢推开,把她手塞回被窝里,又替她掖好被角,直接翻窗离开。

    宿玉终于不再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尤其是她发现体内神魂都跟着安稳不少,梦到了年少时候开心事。

    有道是好梦留人睡,她整个人跟着神清气爽起来。

    只是她骨子里有股冷意驱散不掉,她自查一番是冷气侵入身体,可南荒哪来的冷意,她去干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问蒙蒙也是一问三不知。

    不过她也没过分纠结,结果是没事的就好,左右马上就要启程去溪川镇。

    但是在出发之前,得把罚抄的清心经送过去,顺便瞅瞅陆绝是什么态度。

    她询问到陆绝去处,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后,端着一沓卷轴去找他。

    很意外陆绝早在花树底下等着她,几日不见他背影似乎更清瘦挺拔,脸色也愈发苍白。

    尤其他还身穿纯白雪衣,衣袖翻飞,整个人剔透起来,更像要飘然而去了。

    宿玉磨磨蹭蹭上前,陆绝和上回相比起来温和不少,白日暖光下人也冷气骤散。甚至这次,本该训责的,他反而愣是全程没怎么拉下脸,如暖雨晴风破冻。

    事出反常,宿玉是惊得直接扔下东西就跑了。

    陆绝无奈摇摇头,低头翻看“成品”,他指尖在那一沓宣纸上停驻片刻。

    洛林玉的字只能用二字形容

    难看

    难看到有碍观瞻

    不过他盯着字迹半晌,才终于给她琢磨出些好处,态度至少可以说端正不少,一笔一画写,比以往纯鬼画符好上不少。

    然而细看之下,难免过于刻意。

    陆绝随意抓起某一张纸仔细看,他注意到那一页末行三个小字,心猛然一滞,那些刻意忽略掉的情感蜂拥而至。

    师尊写字喜欢一字一顿,不轻不重点那么一点,无伤大雅,自成意趣。

    如果心不在焉,还会在空白处画只兔子,因为少时这个行为被师祖训过,因此习惯抹掉兔子,只剩一对长耳朵,把墨迹转移到玉字上,最后成了一种独特签名方式。

    “玉”上多画了两只兔耳朵

    他的手忍不住捏紧,眼眶跟着发红,是受了那一魂影响么,竟这么快的吗。

    宿玉刚回到素水阁,阁中地面突然剧烈震动,她被吓了一跳,发现屋内多了个传讯水镜,传讯灵力过强而引起的。

    不过波纹里那张俊脸——才见过的。

    “上次给你的木剑在哪儿?”

    青年的声音有些哑。

    宿玉手脚僵硬,从剑架上翻出木剑,陆绝简单教她木剑怎么挥出去,怎么念剑诀,怎么保命,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你可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宿玉只能连连点头,直觉他不可能只是单纯的要教她剑法,正经的肯定在后面。

    果然几息过后,陆绝突然要求:“你写个字给我瞧瞧。”

    嗯?为什么又要写字,她写的不够真诚?还是写的字迹露馅了?

    不对,她照着洛林玉的笔迹写的,当然还有洛蒙蒙手笔。

    但对面声音听着没什么波澜,不像是试探。

    那写字当然简单,于是宿玉豪爽问:“写什么?”

    水镜对面眼神悠远,似有怅惘,缓缓启唇:“玉。”

    手中之笔差点惊地掉地,宿玉好奇将目光转向水镜,陆绝神情如常,还是没有任何探究意味,倒似在追忆什么。

    “可是我名字里的玉?”她不确定问。

    “嗯。”

    宿玉心情复杂,垂眼执笔,歪歪扭扭把玉字写在宣纸上。

    一个字而已,其实看不出写字人的风格,何况宿玉她有意遮掩。

    “我知道了。”

    陆绝眼神柔和,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我当年学写字时,最先会的便是玉字。”

    宿玉略微腼腆笑了笑,真的是在追忆。她心道那还不是你师父我“教”的。

    “我明明会,却装作不会,我问师尊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哪一个最好写,自然是她的了,我故意写那么丑,她还是违着心,夸我字写得真好。”

    宿玉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去形容,其实既然修士死后不入轮回,消散尘世间,没人念着才是最好,她虽侥幸重获生命,也并不长久,并不希望有人念着。

    更何况她心有愧。

    然而她为了不露陷,只能遗憾道:“尊上,节哀。”

    怕不是她“忌日”要到了,搁这儿怀念过去,睹字思人

    “不—”

    水镜突然被掐断,屋内恢复最开始模样。

    宿玉仿佛隔空感知到怒意,她瞪大眼睛不解,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也一下子没什么兴致,目光也落在纸上的“玉”字。

    宿玉是被太上真人宿卿捡回来,是个没名没姓的孩子,至于为何名为“玉”,她师尊当年不过是因为顺路抓了只小虎妖,关在笼子里,准备除去妖性后放虎归山。

    那时宿玉年纪还小,性子难免调皮,于是她拿了师尊笔墨,在老虎额头上圈圈画画,最后给虎妖整自闭了,直接冲着真人猛虎咆哮

    太上真人弹指一挥,所有墨水汇成一点,沾在王字右下角。

    宿卿来了灵感,对徒弟道:“从今往后你便名玉,随我姓,就叫宿玉吧。”

    至于洛林玉,她完全是因为她母亲姓林,这个玉自然饱含父母对女儿的期许。

    此玉非彼玉。

    宿玉心底乱极了,抄着木剑胡乱挥,练一整日,到了晚上回来,水镜又亮起来。

    大晚上的,她都准备睡觉了,再次吓她一跳。蒙蒙被吓回原形,缩到屋外水缸里去藏起来。

    陆绝冷着声批评,说她只抄了清心经,没抄药经。

    宿玉:真小喵的一张一张检查了?没人性啊,不会放水吗,药经那么厚,她抄清心经就抄了两天,连小鸭子都用上了。

    青年一本正经说,清心经可以不抄,《大荒药经》必须抄,别总是乱吃药。

    你礼貌吧大哥,清心经都抄完了说这。

    好吧,陆绝脾气拗的很,跟他争没准会适得其反,再说这药经和仙界不大一样,没准能有些新收获。

    宿玉披衣,点燃灯心草,屋里荡漾微光,在墙上影影绰绰摇曳。

    陆绝在水镜那头吩咐:“别用这灯草,伤眼。”

    说罢隔空给她投来一颗硕大夜明珠,登时满屋亮堂。

    宿玉穷惯了,如今好歹明面上贵为大小姐,居然抠搜搜用草芯子点灯,算不算崩人设,好在陆绝没怀疑。

    夜明珠的光洒在木案上,照在一叠宣纸上。

    陆绝目不转睛看着她,宿玉无语住了,他居然盯梢她抄书,有人性吗?

    宿玉如芒在背,终于明白当年陆绝在她的“注目”下抄书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冥冥之中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她是谁,她好歹清心寡欲活了这么久,岂是随意就会心猿意马的。

    心不动,则万物不动。

    《大荒药经》据说是从隔壁飞云方寸买过来的海外之物,陆绝心思细腻,能寻到这种古籍也不奇怪。

    其中有关药材记载庞大,又和正道所记载有所偏颇,抄抄有好处,抄几遍悟性强都可以转修医道。

    宿玉抄到第三十页第二行,心狠狠动了,她手蓦然顿住,笔尖一滴墨晕开,原本规整字迹混成一团。

    “五石果,长于无尽林,性热,剑修不宜,修寒冰两术者大忌。”

    五石果顾名思义,是五颗上等灵石调成的红果,样子石头状,品着果实味,长在这个什么“无尽林”里。

    传闻是女娲炼石时遗落枚石头,经过尘世风霜雨露,又具人间五味,所以得名。

    宿玉细细回忆,她上辈子被雷劈前几日,有弟子说掌门得来上品灵物,奉命来送给她,她当时没有在意,因着是师兄送的,也就愉快收下。

    那灵物也无异状,其上印刻着师兄专用竹纹标志。

    如今观这药经中五石果形貌,师兄当年送她的居然是这五石果。

    而衡潇仙君是修寒冰诀出了名的。

    她不知陆绝是有心还是无意,师兄自然不会害她,那么是有人借师兄名义要她死。

    心顿时如坠冰窟,她整个人像石雕一样僵住,陆绝以为她不舒服,便嘱咐她早些休息,断了水镜。

    宿玉浑浑噩噩一夜未眠,直到第二日出谷,顶着个黑眼圈。

    她自欺欺人,或者说一直逃避去想这件事,她怀疑过陆绝,可也就那么瞬间就否定掉这个猜想。

    她从洛林玉身体醒过来后,一直想的是怎么解决表明心迹这个问题,和陆绝见面后又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和陆绝周旋,根本没空子思考上辈子的事。

    如今这个难题赤裸裸抛向自己,她不得不去正视它。

    谁要杀她,谁要用这么阴狠招数杀了她?

    她自问行事留有余地,从未与人有不得不要她命的深仇大恨,就算是敌人,她所结下的敌人都是光明正大寻仇,谁会这般阴险卑劣,在她升境时,借用掌门师兄名义暗害她。

    掌门师兄知道吗,是敌人潜伏进上清了吗?上清有没有危险。

    十六年并没有任何异样,凶手是不是也偃旗息鼓了。

    她虽忧心如焚,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静待时机。

    迷瘴散开,一方栈桥通往谷外。

    宿玉出谷后行了段路程,和同行的牧文修分道扬镳,直奔云飞方寸。

    仇的事另说,洛林玉的任务是刻不容缓。

    云飞方寸乃是个浮城,它原本是瀛洲一座小岛,不知为何会飘至南荒。

    一座海上城跑到陆地,还是灵气不足南荒之地,本就疑团重重。

    但众所周知此地虽非陆绝所掌管,但和他关联很深,因为是他劈开这里,此处才得以重见天日,慢慢重新形成人流,做起买卖交易。

    多年前,瀛洲所在那方海域海水倒灌,太上真人带宿玉出来游历,村镇都被海水淹没,师尊说海族发生动乱,海底各族皆被封印,大海一片死水。

    当然太上真人也说了,海族的事和她们无关,她们只负责救人。

    云飞方寸便是那场海祸之后,从海中漂浮至陆地,它同样被那场祸事所封印,陆绝劈开这座浮岛,包括很多古老秘术和稀世珍宝重现于世。

    算是半个黑市。

    正道虽不齿,但云飞方寸里的一些法器他们还是会用,这也是陆绝能在修真界立足的重要原因,他在云飞方寸有话语权。

    城中人潮如织,大多数都是假面,所见是真是假很难辨别,本来来此者也并非想要人知,因此行人几乎都是来去匆匆。

    宿玉漫步走在街上,她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最后将视线定在角落灯火阑珊处。

    老人是个瞎子,隐在黑暗里。灰白色长发枯如干草,他并不引人注目,但宿玉知晓这其貌不扬的老者乃是知天下事的智者。

    宿玉也往下拉低兜帽,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

    “交换信息。”

    她顺带也改变了音色。

    “请问先生,你可知洛家林夫人最后一次现世在何处。”

    宿玉虽略知卜卦之道,然并不精通,而且关于夫人行踪,她算不出来。

    早在天雷劫前,她还破天荒给自己算了一卦。

    ——凶吉各一半,不偏不倚。

    她以为这凶卦不过是进阶失败,那结果大不了就是掉几个境界,收拾收拾重新再来。

    如今看来凶的是她直接被劈死了。

    修士本就比凡人寿数长上许多倍,天道是公平的,所以走上修炼之路的人,并没有轮回,死了便死了。

    她也想通了自己为何能钻生死漏洞,因为她命不该绝,不该死的,阎王才不收。

    那么她这十六年来,神魂是被拘在何处,她的身体也当真还在么。

    智者抛出几枚金币,金钱悬在半空,不在天地五行之中,不受秩序法则所掌控。

    智者交换的条件很简单,他要的是一枚古玉吊坠。

    可巧正是洛林玉自小挂在身上,一年前借给牧家所用的那枚护身吊坠。

    林夫人性格泼辣直爽,到底是什么让她不问女儿,失踪大概十年。

    洛林玉也并非洛家主独女,洛林玉底下还有一个异母妹妹和弟弟,妹妹和她年岁相仿,弟弟尚在襁褓之中。

    家庭关系也是和那些世家一样复杂。

    智者又从葫芦里摸出一只龟壳,结合金钱窥破天机。

    宿玉占卜之术只学了个皮毛,因此她认真盯着智者。

    “无尽处,参天树,十方魔域住。”

    智者目光混浊呆滞,只是不停重复这句话。

    看来这是线索了。

    “无尽……”宿玉呢喃着,第二次听说这名字了。

    和魔域有关?

    魔要杀她,这倒是很正常,虽说她表面避世,但再怎么说她也是数一数二的高阶修士,魔这种东西善于潜伏,游走在人的七情六欲间。

    所以陆绝猎魔,并将它们镇压在断崖底下,他是知道了魔物害的她?还是其他原因?

    可陆绝并没有为自己辩驳。

    “好,我知道了,多谢。”

    宿玉匆匆离去,和一道黑影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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