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檀却忽问道:“殿下,你说陛下他知道么?”

    江王问:“知道什么?”

    岁檀:“知道大皇子其实不会讲话,知道许贵妃为此杀害了许多人。”

    当今天子与许贵妃同床共枕多年,又对许贵妃分外宠爱。岁檀不信宠爱得叫江王都颇为忌惮的许贵妃所做的这些事,天子会丝毫不曾察觉。

    都说爱屋及乌,那身为最受天子宠爱的妃子的皇子的大皇子究竟是何模样,岁檀不信作为父皇的天子会不知晓。

    这几年中,为了医治大皇子所谓的呆症,许贵妃必定暗地里寻了不少人入宫为皇子诊治。可是后宫之中的任何风吹草动,身为对整个王朝拥有绝对掌控话语权的皇帝,他不可能对此分毫不知。

    难道只因许贵妃将大皇子与其余皇子分隔开,单独抚养在长生殿内;只因许贵妃对所有伺候大皇子的人全都亲自挑选,专为皇家诊治且最受皇家信赖的太医署内也只许鲁太医一人诊治,就能够瞒得过人皆八百个心眼子的后宫众人了么?

    单论许贵妃口中的那位淑妃,她位在许贵妃之下且又不如许贵妃受宠,却能招致许贵妃对其母子的嫉妒,岁檀也不相信她会从未发觉。

    若这位淑妃以及其他后宫中人全都有所察觉,难道不会为了权势地位去御前揭穿许贵妃的伪善么。

    是以,岁檀心中隐隐觉着,也许天子本人早就知晓了自己爱妃暗中所做的这些事,因此哪怕后宫其他人再如何揭穿许贵妃的罪孽,他也全都采取了姑息的态度。

    江王侧目看她,对她忽提出的看法有些意外,眼神中暗暗有赞赏之色。

    他道:“你的想法,本王也曾想过。本王之所以不同皇兄直接言明,亦有如此的考量。”

    岁檀闻言看向他,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江王道:“皇兄未登基之前,曾有一名正妃,然正妃却因难产,连同其腹中之子一并亡故。彼时许贵妃与贤妃均为侧妃,家室相仿且都尚未诞下子嗣。因此皇兄那时虽更属意许贵妃,却也一直未能名正言顺地将许贵妃扶为正妃。

    “直至皇兄登基之后,才传出了贵妃、淑妃先后有孕的消息。本王猜测,皇兄原本是想待贵妃之子再大些,再名正言顺地扶立许贵妃。”

    岁檀问:“许贵妃先那位贤妃有孕,不就已经有了正经的名头了么?”

    江王道:“在王府之时,许贵妃与贤妃同尊。可皇兄为帝之后,后宫之中家室贵于她们二人的却不胜枚举。便拿如今二皇子生母淑妃来说,是太后的亲侄女,更被太后看重。皇兄又重孝道,如何能不顾全太后的意思。”

    岁檀道:“所以陛下怜爱许贵妃,想等许贵妃之子真正秀于林时,堂堂正正册立许贵妃?”

    江王道:“兴许吧。”

    倘若真如这般,岁檀不禁有些害怕就算找到了那名术士,当今天子不忍处置许贵妃,反将“构陷”许贵妃的她与江王一并处置了。

    江王虽同样身份贵重,可自古天家的兄弟,哪怕圣明如同唐太宗,对待兄弟不也说杀就杀?

    岁檀觉得,若江王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当今天子的手足同胞,没准天子可能会为了表演一番明君仁德,对他宽大处理。可自古帝王的亲兄弟,往往杀起来更顺手。

    她忽又问:“许贵妃......曾经救过陛下的命吗?”

    她好奇如今的天子究竟能够为了许贵妃做到何种地步。像朱见深同万贞儿一般?还是唐明皇同杨贵妃一般?

    江王道:“这倒是没听说过。”

    岁檀不禁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事情应该还没那么糟糕。

    忽听得帘子外传来“吁”地一声,紧接着,春和在外喊道:“殿下,到了。”

    江王率先探出身子,缓步下车。而后伸出手臂温柔地将岁檀接了下去。

    岁檀看着眼前不过见过两回的江王府,一时有些愣神。

    周遭漆黑一片,皎洁的月色将“江王府”这三个字映得朦胧,难道这里以后就是她要长久居住的地方了么?

    从慈幼局到江王府,不过半个多时辰的脚程,怎么好似隔了万丈高山一样?

    “王妃,随本王回府吧。”江王向岁檀伸出手掌,宛若月神使者。

    待岁檀跟着江王进了王府,身后的侍从尽数退去后,她才又对身侧的江王说:“殿下,今日多谢您。我虽白白占了您正妃的名分,可您放心,日后您若是碰上了自己钟意的,我也绝对不会赖着这个名头,只要您说一声,我保准不碍您与未来王妃的眼。”

    此前她以为这位江王不过就是装得良善,可今夜却愿意为了救她这个只是相识一场的不相干的人而在御前编出娶她为妃的谎言来,她这下是真的相信江王性情至纯,待人至诚了。

    这样好的一个人,她不好意思白白耽误了他日后的姻缘。

    她又补充道:“您若是碰上喜欢的,尽管带回来就成,您白日里若是公务繁忙不便陪她游玩,我也可以同她一块玩儿。”

    江王听后,脚步一滞,侧首盯着她的眸子,似笑非笑。见岁檀眸中染了惑意,才说:“好,那本王便先谢过坛姑娘深明大义了。”

    来日方长,即便她如今不明白他的心意,总有一日她能明白过来。

    岁檀道:“对了殿下,明日我想回慈幼局一趟。小盆她们估计要等着急了。”

    江王道:“明日恐怕不成,皇兄同母后要见你。”

    岁檀:“见我?”

    她有什么好见的。不过她也挺好奇当今天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江王道:“嗯,不过是说些平常的话,再为你量裁些衣裳,嘱咐些大婚之事,你不必害怕。”

    岁檀觉得,所谓大婚,不过就是走个过场,为她这悲催的下半生找一把还算能遮风雨的大伞罢了。那还有啥怕的?

    果然谈恋爱要趁早,有些人单着单着,就......单习惯了,而有些人不知道哪天就猝死了,或者像她一样被包办婚姻。

    难道她就果真注孤生么?

    她觉着此刻自己的脸色比黄连都苦。

    江王见她满面忧愁,道:“今日天色已晚,慈幼局那里,明日一早本王便派春和过去告知你已平安寻到的消息,叫他们放心。”

    不多时,江王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干净的卧房,门前早已立着两名模样伶俐的女使。

    岁檀与江王作别后,两名女使恭恭敬敬地带着岁檀前去沐浴更衣。一番折腾下来,岁檀早已疲惫不已,竟是倒头大睡,一夜好眠。

    次日天明,女使早早帮着岁檀梳洗上妆,又是敷面又是抹胭脂画眉,再穿上一身宽大却堪堪合身的绣裙后,岁檀望着镜中的自己竟有了好一会儿的晃神。

    居......居然还挺像样儿。

    女使将她带至王府门口。只见江王正站在马车前,体直若松,好是一副周正模样。

    江王看到她,唇畔晕出清浅笑意,负着手向她迎了过来。

    待将她扶上了马车内,他道:“你今日的妆容,甚美。”

    岁檀听后礼貌地对他回了个微笑,又说:“殿下也是。”想着他没有什么妆容,又补充,“我是说,您的衣裳也很美。”

    其实她觉得这样说也不太对,好像好看的是衣裳,不是人。不过......反正都是客套话罢了。

    江王道:“一会儿入了宫,你不必怕,本王一直都在你身侧,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本王会提醒你的。”

    岁檀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了。”

    马车里,虽摇摇晃晃的,可岁檀被叫醒得太早,因而便靠在后靠上浅寐过去了。等她醒来时,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以靠在了江王的怀中。

    车马摇晃,这倒也正常,可窘就窘在——

    她......她嘴角居然流了口水!

    就晕在江王胸襟处,可以看得出好大的一片。

    江王见她盯着自己怀中晕湿的布料,他道:“方才本王路上口渴,马车颠簸,不慎洒在上面了,叫坛姑娘见笑了。”

    岁檀闻言,窘迫地笑了笑,江王还真是为人着想。若真是他不慎洒上去的水,怎会正巧在她醒来枕着的那处......她侧过脸,赶忙从袖中翻出一张帕子在自己的脸上擦了擦。又取出铜镜照了照面上的妆容,确保并未蹭花后才又安安分分地坐了回去。

    她又抬手掀开侧边的帘子,见外面仍是一片青砖黛瓦,并未见到什么皇宫专有的朱红高墙,便问:“还没到么?”

    江王向外一看,道:“快了,你再睡会儿,到了我喊你。”

    岁檀哪里好意思再睡,便百无聊赖地撑着侧边的帘子呼吸着外头的空气。

    当她数到第两千九百六十一棵路边栽种的树后,终于叫她再度看见了皇宫大门。

    ·

    积庆殿内

    卫王正伏在一名中年妇人的膝上殷切地替她垂着膝盖。这妇人气度雍容,保养得宜,乍一看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

    只听卫王说:“母后,一会儿二哥跟二皇嫂来了,您可千万别同跟许贵妃她们似的做规矩。听二哥说,二皇嫂她胆子小,您太严厉了吓着她,回头二哥该心疼了。”

    “好你个赟儿,母后在你眼中就是这般爱吓唬人么?”李太后宠溺地点了点卫王的额头,又拍了拍他的手,“你也别光顾着心疼你二哥的王妃,一会儿井家姑娘也来了,你还不心疼心疼自个儿未来的王妃?”

    卫王却是面色一骇:“什么?井家姑娘?她也来了?您何时也请她了?”

    李太后笑道:“母后想着你与你二哥自小感情好,他既要娶王妃,正巧你也钟意井家二姑娘,不若母后今日便一块见见,若是合适,你与你二哥同一日将这喜事办了岂不是更好?”

    卫王闻言,面色霎时间白一块红一块的。

    李太后却对身侧的侍女打趣道:“瞧瞧我们赟儿,害羞了这是。”

    卫王苦笑。

    他哪里是害羞,他分明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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