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公主?”

    静安幽幽转醒,抬眼看向春桃:“怎么了?”

    和亲的队伍已经出发一月有余,一路颠簸,又时不时有流贼野盗骚扰,饶是静安也不住有些疲累。

    “使君说,前方再几公里就是大漠了,马车不便前行,我们需要换驮兽才能向前。”春桃将毯子整叠好,跪坐下来,抬眸望着静安。

    “我已知晓。让医官多多照看那几位文使,我瞧着似有些症状。”静安起身,揉了揉额角,近几日睡不太安稳,总能再梦见宫里的日子。

    也不知,师父与沉静是否安好。

    和亲队伍出发前,她收到了师父的慰问信件。说是沉静仍是老样子,但知晓她要出嫁后,闹了好大一通想要同行,结果被同门拦下云云。师父也寄了许多药来,都是些瓶瓶罐罐。

    静安回了一封寄去,不过随后车马一路行,怕是收不到回信了。

    大漠风沙盛行,炙日肆虐,黄天与金沙汇于一线,放眼望去皆是茫茫沙海与沙丘起伏。

    野性,壮丽。

    清脆驼铃一路行,一路响,为这场大漠之行平添几分神秘悠远。

    只是不知何时起,驼铃声开始变得急促。

    狂风卷起沙石,扬撒在半空中,连带起衣袖鼓在空中,被肆意拉扯,急促的交谈也被搅得支离破碎。

    “怕不是要起风沙暴——”队伍中一使君有些恐慌道,“可这个时节怎会起沙暴?”

    另一使君皱着眉,望了望天空,又看了看路形图,松了一口气:“现在应该还不会起,但我们距离驿站还有好些路要走。不过再走几公里就是丰宜客栈,那里的老板信得过。公主,您看是否先在那里安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足以让各位臣使护卫了解到这位静安公主的脾性。

    足够温和,足够知礼,也足够强大。

    在他们之中有好些人的命,便是这位公主救的。

    遇事抉择,先询问公主,已成了这一行人下意识的举动。

    静安颔首:“我们赶些过去,连着几日大家都未曾休息好。这一回,也好睡得足些。”

    风渐渐小了些,一行人又重整旗鼓。

    可不能让公主小瞧了他们才是!

    话说到这丰宜客栈,它是大漠仅有的一家客栈,以酒闻名于江湖。原先这客栈不过是老破小的地儿,也就方便了那些江湖客们短暂休整片刻。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不过些年便整改一番,用的还都是上好的木头,防风防水防火,好不金贵。那面积也远胜以往,先不说这前后院,就单说这客栈本身,便有那小四层。足见那客栈老板能力非同一般。

    再说到这客栈老板。老板姓陆,名唤陆丰铭,江湖中,大多尊称他“陆老板”。据传这位陆老板善洞察人心,最擅长不过是酿得一手好酒,只可惜是个眼睛看不见的。可若是因此小瞧了他,那你可就是遭了大罪了。先且不说能否伤得到他,就算是成功得手,若是些无关痛痒的损伤也就罢了,旁人也许还会表示敬仰;但倘若有些过了,据说,上一个这样做的在江湖上已查无此人。

    整个江湖有头有脸的都知道,大漠的丰宜客栈是绝对不能动的地方。

    从记事起,陆丰铭的眼睛就是看不见的。

    在大漠开了这家客栈之后,起初生意并不好。毕竟谁会有事没事来大漠消遣。

    不过后来,也不知是谁传出去说,大漠丰宜客栈的陆老板酿的一手好酒,香浓醇厚,性之烈,味之甘,回味之悠长,好不叫人留恋。

    虽说生意是好了起来,不过,大多都是些江湖上的人,贪酒。况这人一多,乱七八糟的糟心事也层出不穷。但所幸,愿意护着的酒客倒也不少。久而久之,慕名而来的客人,也都愿意卖他陆老板一个面子,不得不遵守丰宜客栈的规定。

    不过,也有客人反映,陆老板这有些规矩,真的过于黑心了。

    陆丰铭同寻常一般坐在桌台后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大堂里的食客们胡话连篇。

    拍桌子的,敲酒碗的,指着别人骂的……更有甚者,直接动起手来。

    陆丰铭抬抬眼皮,露出无神的双眼,习惯性提醒着:“弄坏了东西十倍价格赔偿啊。”一边又吩咐着小二将他们弄乱的东西都细细记下来。

    那方对峙的两人动作一顿,所幸直接出了门,在一里之外开始放开了打。就是风沙有些大,不过不妨事,最好再大些直接能够呛死对方。

    陆丰铭叹了口气,让小二把账本收起来,又继续闭上眼睛假寐。

    “陆老板!你这也太黑了!哪有十倍赔偿这种说法啊。”有一酒客,一脚踩在凳子上,用筷子敲了敲酒碗,食指对着陆丰铭调笑道。

    “就是就是,陆老板,你这也太黑心了!”人群开始起哄。

    “别说,老钱。”陆丰铭耳朵一动,骂道,“你上次差点把我整个大堂都给砸了,不多收你些,长长记性,你怕不是要给我这个客栈都给弄没了。更何况,我可是给你抹了零的。”

    “哎呀——这不是一下子没收住手,陆老板您还是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诶!这碗酒,就做给陆老板赔罪!”说完,钱一飞作势一饮而下。

    “好!”众人纷纷开始鼓掌,还有人笑着吹了几声口哨,被钱一飞一个酒碗砸了脑袋。

    “五十两。”陆丰铭微笑。

    “啊?!”

    又是一阵哄笑。

    “哎呀,你也收收你的脾气吧老钱。”一个黑衣高挑的男人搂上钱一飞粗壮的脖子,“你再这么暴脾气,怕是还没娶上媳妇儿,就要将所有身家都赔给陆老板咯!”

    “我可去你的吧!”钱一飞气地踹了他一脚,“秦问,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初带了一堆人过来围堵,那可是赔了不少吧?”

    “嘿嘿,那不是年轻气盛嘛——我秦小爷有的是钱。”秦问不在意地摆摆手,“再说,要不是我,现在这丰宜客栈也容不下你们这么多人,你还得谢谢我呢!否则你哪来的酒喝?”

    “我看,也就陆老板能治得了你!”钱一飞瞪着他。

    秦问摇摇食指,意味深长:“陆老板可是认钱不认人啊——”

    “既然这样——”陆丰铭嘴角扬起笑,高声道,“今日在座的各位,茶酒钱秦公子买了!”

    “噢!!!!!!!!!”众酒客们爆发持续的欢呼声。

    秦问在一众叫喊声中弹跳而起,匆忙蹦到陆丰铭面前:“不是吧?诶!陆老板?”

    陆丰铭只是笑:“不是说我只认钱?”

    秦问眨巴眨巴眼,服软:“陆老板,我错了~我爹爹会砍死我的~”

    “行了行了。”陆丰铭笑着拍拍他,“都记在我账上,秦公子的万金之恩,在下还是记得的。”

    “那——我之后的酒钱——”秦公子有些羞赧。

    “秦公子又怎会花不起这点小钱呢,是吧。”陆丰铭微笑。

    秦问麻溜地又点了好些酒,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转身回到椅子上,小声抱怨:“这还不是掉进钱眼里了……”

    陆丰铭装作没听见,拨着算盘。

    而巧,那两位出门比试的客人裹着沙尘刚踏入门槛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震慑,瞬间便将矛盾抛之脑后,两个人好哥俩地搂着对方,兴冲冲地点酒点菜。

    一阵驼铃声悄然入耳。

    陆丰铭招来了一个堂倌,交代了几句,让他先去准备。

    静安一行人进门,瞧见的就是这幅胡乱的情景。

    礼官们不动声色皱了眉。

    姑娘们将帷帽又往下压了压。

    陆丰铭笑着迎上:“各位是要留宿吗?三楼的房间清静些,各位——人数有些多,小店的房间怕是不够的。要委屈各位多人挤一间房了。”

    “无妨,陆老板。三楼的房间要是满了,二楼西厢也是可以的。”一使君拱了拱手,“有劳陆老板。”

    “分内之事。阿秋,带人领贵客上楼吧。”

    静安这才留意到他。

    身形修长,着一袭月白长衫,腰佩玉带缀有一铃铛,黑发以冠束起,温面剑眉,鼻梁高挺,嘴角擎着一抹笑。只可惜那双眼睛,空洞无神。

    是看不见吗?

    留意到客栈老板转向自己的方向,静安惊觉陆老板的灵敏,也意识到总是盯着他人看,确实有失礼数,便回过了头,沿着扶梯上去了。

    “哈哈哈哈哈,陆老板真是好久不见,我可想死你的酒了!”吴海明落在最后,待众人皆上楼了,也放开了。

    “吴兄你如今在京城当官,忙也是正常的。”陆丰铭招了一个小二上了酒菜,与吴海明在桌边坐下,“不过,吴兄要存这么多东西,价钱可不便宜。”

    吴海明顺势坐下,朝着陆丰铭摆摆手:“存你这我放心,我还能少你钱不成。我瞧着这天,怕是要来沙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我们就先来你这躲躲。”

    “吴兄你,我陆某还是信得过的。”陆丰铭笑着就了一杯酒。

    “哈哈哈哈哈哈哈——陆老板,不瞒你说。”吴海明又为自己续上一杯,一饮而尽,“你这人多,若是这三楼若是还没有住满,就不要再让一些闲杂人上去了。”

    陆丰铭垂下眼睫,手中酒杯轻轻转着:“那是自然,既然是贵客,怎么会让一些没眼力见得上去,以免怠慢了不是。”

    吴海明满意地笑了,点着头,忽发觉陆丰铭看不见,遂拿自己的酒杯与他手中的一碰:“我就喜欢和陆老板聊天。来,我敬你,陆老板。”

    “客气了。”

    杯中酒,一饮尽。

    来了数量如此庞大的一行人,大堂中的注意力难免分散至陆丰铭这一桌的聊天上。消息这种东西,全凭自己耳朵能听到多少。

    不过,耳朵搁了许久,二人也没有再次聊起这件事,那些耳朵才不得不缩回去。

    要说,直接上去查探才是最为方便,但丰宜客栈的规矩摆在这,既然陆老板说了不能放行便是没有可能。

    众人不得已才将好奇心放回去。

    毕竟,这么多人从京城出发,总会有消息的,不过是麻烦些。

    吴海明已经开始有些醉了,陆丰铭便让人扶他上了楼,醉在大堂也不是个事。

    近几年京城并没有什么大事,能让吴海明又回来走这条路,身边又跟着这么多人,应当是前些年那位刚接回宫中的公主要远嫁和亲了。

    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那群酒客陆丰铭都熟识,对这档子事显然不感兴趣。但他这人多眼杂,万一有人妄图做些什么,也是不难。到时候问罪下来,就都是问题了。

    这吴海明,倒是尽会给他揽事。

    客栈外的天逐渐昏暗起来,浓厚沙土的气息随着风飘散进窗内,院中的沙枣花叶沙沙作响。

    风沙比预想的来得快。

    陆丰铭耳朵一动。

    “阿礼!”他的声音有些急促。

    “怎么了老板?”阿礼急匆匆快步踱来。

    陆丰铭交代:“让几个人把窗户封住了,也去提醒一下留宿的客人。”

    “明白了,我这就去,您也莫要乱跑!”阿礼嘱咐着,又是一礼,这才快步上楼。

    “沙暴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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