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叶微在清点钱银,嘴里念念叨叨,“说好了,今日一人一半,不许你一个人掏钱。”

    赑屃笑笑,未置可否。他坐在桌旁,铺陈纸笔,低头细算开支收入。

    房门敲响。叶微急忙系好包裹,藏到床板下去。赑屃等她藏好,慢吞吞地开了门。

    “叶大娘!”叶微兴高采烈,打了声招呼。

    叶氏,也就是叶显荣的妻子。她从外地嫁到集云镇唐宅,为人热情又精明,人缘较好,平时轻易不招惹是非。叶微现住的房子,正是她介绍的,那是叶显荣家的祖屋。叶显荣一家就住在隔壁新居,叶微初来乍到,诸事不懂,多亏他们帮衬。叶氏听说他们急着转让,立马忙开了,今日,是领着人上门看房子来了。

    四五十岁的大娘,眼角笑得起了褶子:“叶丫头啊,早饭吃了吗?”她转而介绍身边人,“这是黄大娘,她本住在延馨镇的,生意做大了,想租一面小铺子,卖她的馒头包子!”

    黄大娘不怎么说话,听叶氏介绍她,遂出声笑道:“妹子说的,哪来的大生意,你们集云镇富庶,到这儿争些糊口钱罢了!”她向微与赑屃笑道:“前几日实在没时间,今天唐宅集市,刚好要过来采买些东西,想着,顺路就过来看看!”

    “请进请进!”赑屃延请二人进屋,笑着说道:“黄大娘,您随意看看。我们住这儿不久,家具陈设都没多大改动……”

    赑屃与黄大娘走在前面,叶微依偎到叶氏身旁,挽着手笑:“叶大娘,您来得巧,晚一步,我们可就出门去了!”

    叶氏拉着叶微的手拍了拍,笑道:“我也是想着,今天集市,你们可能要出去采买,所以一大早就过来,幸亏了,早来一步,不然你们不在,我们进门来看房子,也不好意思!”

    “瞧您说的,我们这里又没什么要紧东西,就算我们两个不在,您也随时可以来!”

    “那不行那不行!”叶氏呵呵地笑。

    “你们小两口,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呀?”叶氏问。

    叶微急道:“我们不是……”

    赑屃忙拉住微的手,不失礼貌地问道:“婶子看看,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黄氏、叶氏会心一笑,黄氏指着二人,调笑道:“这小夫妻俩,估计是新婚,蜜里调油呢!”她打量一眼厅堂,连道:“满意,满意!都挺好的!”

    “我租下了!”黄氏笑道,“你们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签契书!”

    契约一式两份,赑屃写好后交由叶氏、黄氏阅览,由叶氏在场作证,双方一并签字画押,两份契约并做一份,尾部盖上“合同”两字的印章。

    赑屃笑了笑,对租客道:“我们预备三日后搬离。等交接好,您月底就能搬进来住了。”

    几人客套一番,送走了黄氏叶氏,微发现自己的手仍被赑屃牵着。少女偷偷地掐了一下赑屃的手心,脸上保持微笑:“否子!”话音极轻,赑屃唇角含笑,只当没听见。

    *

    熙熙攘攘的街道,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叶微拎着大包小包走在赑屃后面,嘴里念念有词:“火折子十个,打火石两块,干馍五斤,肉干五斤,油布两块,水壶四个……”

    她蹭蹭腰侧悬挂的干瘪荷包,回想早上大言不惭地放话“今日行李大半由她出钱”,后悔不迭。本想算作赑屃带她一程的“报酬”,未曾想到出一趟远门,开支竟这般大……

    叶微在赑屃背后慢慢地走,小心翼翼地探头询问:“该买的都已经买了,够了吧?还缺些什么吗?”

    赑屃信步走在前面,左右看看,在摊子上挑挑选选。他忽然站住不动,盯着前面“成衣店”两个字样看了许久。因为他猛地停下,微不及反应,撞到他后背,怀里的东西眼看都要簌簌掉落。赑屃左右手一抄,揣在怀中。

    两个人、两双手怀抱着这些物品,姿势有些怪异。

    赑屃回过神来,随手拎过部分物件,笑道:“可能,还需要做几件新衣。”

    “新衣?”叶微不解,劝解道:“海上风浪大,穿短褐旧衣就好,弄破穿旧了,多可惜呀……”

    “不怕,”赑屃掀起衣袍,进了成衣店,“新衣服穿旧了,再做便是。天气马上热起来了,总要带上几件轻薄的衣裳。”

    掌柜热情,亲自招待。

    赑屃掏出一锭银子:“为这位姑娘选几样清爽好看的布料,做五件夏季的成衣。”

    店家喜笑颜开,凑上前来:“姑娘,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材质的料子?”

    叶微瞥了眼赑屃送出去的银子,好大一锭!左右想了想,有些为难:“我就不用了……要不,随便两件灰青色的棉布衣裳吧……”

    赑屃眉眼含笑,“不必替我省银子!”他代为开口,“有合适的,都拿过来看看吧。”

    店家见少女模样娇俏青春,特拿来些鹅黄、绯红等颜色明媚的布料,说了些溢美之词。

    赑屃挑起一块鹅黄色的布料,在叶微身前比划:“鹅黄色娇俏活泼,你穿着确实好看。”

    鹅黄色布料,温软舒适,熨贴在她身上,她抚摸上面的绣纹,抬头看了一眼掌柜,又看了一眼他。

    晨曦微光中,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伴着满目的光与微风,送进她的眼里、心间。

    “是吗?”叶微抿了抿唇,轻笑道:“我也……挺喜欢的。那就选这块鹅黄色吧。”

    赑屃笑了笑,开口道:“掌柜的,这几块料子全要了……”

    叶微连忙阻止:“别的不用了!我的、一套就行……你看看,你有什么喜欢的,挑几件带走!我出钱!”她拍着胸脯道。

    赑屃忍俊不禁:“你没见着我那包裹里满满当当的,自然缺不了衣裳。你多带几件,行船途中,不好换洗。”

    买了衣服,甫一出门,旁边首饰摊的老板瞅见商机,忙招呼道:“这位公子、小娘子,买了新衣,怎能没有新首饰配?公子,给您的小娘子买件新首饰吧!”

    叶微听见这句“娘子”,本想否认,没想赑屃并不在意,默然笑着,让老板推荐几款式样新颖的。

    朝东的酒楼,丝竹管弦不绝,有人在唱元曲,歌喉宛转清越。赑屃分心一听:燕乐二十八调已末,乐曲朝向工尺七调了。琵琶起兴,那女声在唱:“一夕梵唱一夕秋,一叶轻舟一叶愁。千寻碧湖千寻酒,丝竹慢,唱不休……”

    叶微听得怔了,忽而发觉赑屃已把一锭银钱付给摊贩,急得哇哇大叫:“不值这么多钱的……”

    青阳明媚,时光静好,未料异变陡生。

    半空里,哗啦啦的响音由远及近。赑屃掀起眼皮,笑了笑,又垂下,好似全神贯注眼前事务。

    叶微耳朵动了动,那空气中的小东西又开始趴在她耳畔低语。“你听见了吗?”叶微问。

    赑屃正低头筛选摊上的首饰,闻言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有人在叫救命!”她急得拽了拽赑屃的袖子。

    远处随之传来浑厚的惊鸣,漆黑庞大的鲸鱼在低矮房顶上灵活跳跃,苍劲有力的尾巴击碎了不少房舍,一时间集市上的人们奔逃不及。

    “娘,呜,娘——!”街中央的女娃娃孤身一人,泪眼朦胧中,自己与母亲被奔逃的人群猛然冲散。

    遍地是散落的摊位货品,碎裂的瓦片时不时砸到人,危险万分。

    慌乱中,一道黑影跳跃疾驰而来,一把将女娃抱起,冲向叶微所站之地。

    赑屃拧眉,立时护住叶微,急退几步,左手伸到背后,迅速解下书囊。书囊霎时坠地,沿街屋舍震动,地面“扑簌簌”裂开一丈多宽的壕沟,电光火石之间,如山法卷疾射而出!

    法卷星光般明灭,排开长约十数丈,但见赑屃指尖凝光,不疾不徐,在半空描画,操纵飞射而出的符箓围绕鲸鱼庞大躯体飞速旋转。它们步步紧逼,缩小包围,将巨大的鲸鱼收押捆缚,封印在册。

    泛黄的符箓集合成一本簿册,重新飞回赑屃手里。

    “好了,没事了!”赑屃轻抚书册,书中极力挣扎的鲸鱼像能听懂这话里的安抚,一息间,偃旗息鼓。

    “哇哇哇,七弟好厉害!”

    那个黑影,在原地拍手嬉笑。原来是个粉雕玉琢的稚子。为何口口声声称赑屃为“弟”?叶微站在一旁,暗道奇怪。

    蒲牢放下怀中的小女孩,摸摸她的头,哄道:“糖葫芦好吃吗?”

    “嗯!”小女孩咬了一粒糖葫芦,破涕为笑。

    “那你乖乖的哦,等大哥哥事情办完了就带你去找娘亲!”

    蒲牢转头扑到赑屃怀中撒娇,“七弟,七弟,好久不见了,蒲牢想死你了!”

    叶微咬咬牙,真想把这个赖在赑屃身上油腔滑调的小子一巴掌拍下去啊……

    赑屃艰难地偏过头,尴尬地笑道:“微,来,给你介绍一下……”

    “我叫蒲牢,是赑屃的四哥。你叫微是不是?”蒲牢笑嘻嘻地牵过微的手,“姐姐长得很漂亮哦!”

    赑屃哭笑不得,他不动声色地拉开蒲牢的小手,笑容温文尔雅,“四哥怎么将虎鲸引到岸上来了?”

    “啊——啊——!”“虎鲸”两字,逼的蒲牢又是一阵叫唤。

    “住嘴!”叶微捂住耳朵,实在忍无可忍地敲了蒲牢一个爆栗。

    蒲牢扁扁嘴,泫然欲泣:“呀,我就想到岸上玩嘛,母后不许,就派凶鲸看住我,母后好狠的心……”蒲牢抬起脑袋,偷觑赑屃一眼,眨巴琥珀色的大眼睛,低眉顺目,作势抹了几滴眼泪。

    赑屃笑了笑,“虎鲸性情不至于此,你可是惹他生气了?”

    “你怀疑我!”蒲牢气哼哼。

    “四哥莫气,弟弟不过想到虎鲸性懒,……唯有事关二哥,才会令他不惜触犯海禁、追至岸上,”赑屃的视线在蒲牢身上上下逡巡,“四哥,你身上,可是藏了什么东西?”

    赑屃眼神不复柔和,黝黑冷漠,犀利的眸光刺得蒲牢遍体生寒。

    “七弟还是七弟,”蒲牢冷笑,声音不复童真,低沉里捎带尖利,“明里秉承中庸,不掺和任何事,却揣着一颗比谁都明白的心。”

    “赑屃,七弟,你该明白我的苦楚,兄弟们都明白,却个个揣着明白当糊涂!”伪装被揭穿,蒲牢不以为意,他说着,呼吸愈发急促,“凡人皆道龙生九子,而不知其九子已失五子!因谁而起呢?睚眦!”

    蒲牢神情激动,语出愤然:“诱杀嘲风,激将螭吻,若不是他,嘲风怎会被区区一介凡人斩杀,我们天真的九弟又何至于被压在幻海寒狱受苦三百余年!睚眦玩弄帝王权术,不顾多年兄弟之情,父王却听之任之。既然要各凭本事坐上那王位,囚牛不愿坐,自然有人坐!”

    “四哥,慎言!”赑屃急忙伸手拉他。

    蒲牢挥去赑屃伸来的手,转而笑对叶微,说道:“小姑娘,你看我这副小孩儿的躯体,又称赑屃为弟弟,是不是觉得特别奇怪啊?这些……全拜赑屃口中的二哥——睚眦所赐呀!”

    蒲牢神态癫狂,叶微又怜又惧。

    赑屃拦住蒲牢,悄声让叶微后退。

    “同样是兄弟,赑屃你呀,未免太过偏帮了……”蒲牢施施然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件,不无得意道,“七弟,你瞧瞧——这是什么?”

    红光涌动,蒲牢手中武器戾气深重,嗡嗡震颤,他的手变化成爪,鼓胀起来,簌簌往外流淌脓血。

    赑屃白了张脸:“四哥,你这又是何苦?”他定定望着蒲牢爪中物事,再从那物事上移开,不可置信地望向蒲牢,眼神里满是痛惜。

    蒲牢唇角慢慢勾起,“睚眦的本命剑,他的元神,就被寄养在这样一把不伦不类的剑中。好一样不仙不魔的宝物啊,会有多少人想要一探究竟呢?” 动作间,风云翕合,四围里大大小小窥伺的眼神,一个个不知从哪个缝隙中冒出,谑笑地、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爪中的宝贝。

    蒲牢一笑,将剑丢回乾坤袖中。他的两只袖子,一只宽大云袖,一只束袖。蒲牢不甚在意地甩动那只宽大的袖子,环伺的大小魔物尽数散去。

    蒲牢轻笑:“赑屃,你若执意带着这柄宝剑去往蓬莱,那么,此去群魔环伺,路途艰险,要么困难地成,要么惨烈地败。七弟,回东海吧,不要掺和这些不该你背负的事情。”

    赑屃沉默半晌,才道:“……四哥,我们兄弟二人百年未见,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吧,咱们好好谈谈。”

    蒲牢冷笑一声,侧目望向赑屃所在,骤然发难!他身体腾空而起,双手成爪,猛地向赑屃抓去!

    赑屃身如疾风往后退避,一霎间,蒲牢与赑屃已过了数十招。蒲牢的目标是他背后的书囊!赑屃口中急急喝道:“四哥,快住手!”

    蒲牢嘶声大吼,不足半身的体型瞬而幻化成不龙不蛇的怪物,龙蛇背生双翼,三只斑斓龙爪迅猛异常,他昂首俯瞰底下的赑屃,似在打量,骤尔俯冲直下!

    赑屃始终保持人形,作法祭出符箓,金色符箓造就结界,隔绝了尘世与战场。

    双方缠斗,攻防之间互留余地,特别赑屃,只一味防守,时间一长,颓势渐显。

    浓云密集,龙吟啸啸,眼看一场急雨即将淋落。

    空中响起裂裂风声,叶微抬头,赑屃书囊在打斗中被蒲牢的利爪撕断了绳子!不大的书囊重逾数十万斤,破风直直坠下,底下的凡人焉能留有生路?

    匆忙之间,叶微下意识揽过旁边的小姑娘,就地一滚。

    间隙,蒲牢、赑屃余光察觉动静,俱是面色大变,飞掠而来却已是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猝然蹦现一道红光,猛地与之相击,书囊随之隐没……

    空气也为之寂静,西南城郊,顿时传来震天动地的声响!

    叶微灰头土脸,她摸摸怀中女孩头发,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

    赑屃额上生汗,忙拉起地上的叶微,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生怕她哪里受了伤。

    “我真的没事!”叶微笑颜犹然灿烂。

    大片沙尘纷扬、沉淀,从中徐徐走来一领玄色衣衫。男子身姿挺拔,整洁干净的指尖拈着一支朱红色的判官笔,剑眉星目,相较赑屃的儒雅脱俗,更多了几分刚正锐气。

    判官笔重重于掌中一敲,那来人笑道:“持法逞凶,你们二人合该于我这册子上记上一笔,长长记性!”

    蒲牢露怯,一步一缩,躲到赑屃身后,竟似全然忘记了前一刻他们两兄弟还争斗不休的场景。

    他瞥见方才的小女娃冲角落甜甜地叫了声“娘”。那孩子的母亲畏畏缩缩缩,躲在街道拐角,不敢近前。他笑起来,立马走上前去,牵起小女孩的手,摇了摇:“走,我带你去娘亲那儿。”

    童言童语,稚声稚气。狴犴瞥了眼蒲牢,涌到喉咙口的怒气不由松了松,双眼浸透了悲凉。还是赑屃率先出声,“五哥!”

    狴犴回过神来,唇边是掩盖不住的欣喜欢笑,“七弟。”

    *

    碧水东流,离岸不远,矗立几所河卵石堆成的石屋。流水淙淙,不知何处响起的乐音与之相和,分外和谐韵美。

    赑屃望了眼窗外,唇角牵起一丝笑意。狴犴、赑屃双双落坐,狴犴不紧不慢地为赑屃斟了碗茶汤。

    狴犴本来在九子中排行第七,幼年常因排位与第五的狻猊起争执。盖因龙性本淫,龙与水陆两地动物相交,传说生下的不只九子,狴犴仅为其中之一。狴犴身形似虎,长有龙首,生来便被母虎弃养,幸运地是,其一日一变,十日后便能幻化作人形,能腾云,通人性。

    时值北宋末年,冤狱横行,狴犴先后跟从两人而遍览天下刑讼。北宋灭亡不久,狴犴被龙父发现带回了龙宫。

    狴犴理应比狻猊年长,龙王却记岔,给狴犴安了个第七的排位。狻猊小时是个活泼的性子,那时他已有四个哥哥,很想有个弟弟供他使唤,当时负屃年幼,螭吻尚未孵化,赑屃性情温厚,使唤久了很没滋味,狴犴的到来很合他的意,遂死活也不肯将老五的排位让出去。少年赑屃夹在其间,生怕二人哪天来找他比较。

    赑屃看了看他这位哥哥,笑着接过茶碗。

    叶微游玩归来,赑屃招手让她过来,顺手把狴犴推来的茶碗,递给了她。叶微有些局促,她不好意思地看狴犴一眼,狴犴友好地笑笑,点头示意她用无妨。叶微接过,轻抿了口茶汤,低声笑说:“多谢,很好喝。”

    “七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客气。”手朝凳子一递,狴犴笑道:“姑娘请坐。”待叶微落座,狴犴眸光在对面二人身上打转,冲赑屃笑道:“赑屃,怎么不见你介绍这位朋友啊?”

    初时,狴犴以为赑屃随身携带婢女,不甚在意。而今见赑屃看人家姑娘的眼神不对,遂起了打探的心思。

    赑屃笑回:“她叫叶微。我们二人在民间以夫妻相称。”

    叶微埋头喝茶汤,闻此一言,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碗。

    叶微恍然感觉自己在做梦,或是她一点也没真正了解过赑屃。眼前霸道狡黠的话语,不像是能出于那以往儒雅温和的人口中。何况是当着人家兄长的面……

    她抬眼觑了觑赑屃,再甚为艰难地觑觑闻言石化的狴犴。

    狴犴愣怔一瞬,便笑道:“哦,女孩子的名节最为紧要,叶姑娘竟同意你如此胡闹。纵然不便,何不以兄妹相称呢?”

    赑屃似是恍然大悟一般,他微微一笑,黑眸扫向叶微,“她……没有不同意。不过,起初也是我没想到这层,是我冲动了。”

    他瞧向微,认真道:“微,你可是不舒服?怎么手在颤?”说着,站立起身。

    “可能、可能累了吧……”叶微低着头,根本不敢拿正眼瞧他。赑屃接过她手中的碗,“那去休息会儿吧,你的房间在东侧二楼。”

    叶微“唔”了声,抬头看了看狴犴反应,脸庞灿若飞霞。她心里想反驳赑屃方才说的话,内心深处却感到甜蜜。她的胸中生出十分奇异的甜酸,密密麻麻的,令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着狴犴的面,她不可如往常与赑屃相处时那般任性无状,嗔痴笑闹。

    叶微幽幽站起身,朝狴犴行了一礼,说了两句客套话,而后六神无主、脚步虚浮地“飘”走了。

    待她走远,狴犴不由拍桌大笑,指着赑屃笑骂:“都道你最为温厚老实,老实在哪儿?明明这般心机惫赖!就只有这小姑娘,不会因你方才的所作所为生气了。你这招啊,是不是在釜底抽薪?莫不是想当着我的面,认媳妇儿、探心意,趁着今日将名分给定了?”

    赑屃这时才腼腆了几分,抿唇微笑。他掀袍重新入坐,笑道:“那丫头,恐怕与蓬莱有些渊源,每每耍些别人一眼就能堪破的小心机,来打探蓬莱的事。我那招,也是急中生智,想与你说些重要事,必然是要把她支走的。”

    赑屃指的是叶微进屋前,佯装在外玩耍,实则偷听的事。狴犴自然察觉到了,是故刚开始只与赑屃唠嗑家常,话并不多,慢悠悠地烧茶汤、斟茶汤。

    狴犴宽容笑言:“叶姑娘未谙世事,心性纯然,许是真有什么渊源,我这心里自然不会挂怀。你也不必真的讲解给我听。”

    赑屃笑了笑,稍后略微正色,叹道:“若非今日四哥插足,明日本该是我租船出海的日子。现出原身渡海,恐惹事端。未曾想,四哥将二哥的元神带出来了。”言及此,赑屃锁眉:“若想东渡蓬莱,必先确认二哥元神安然无事。”

    “应是无妨的,他甫一偷盗,便被人发现了,来不及做什么手脚。”狴犴苦笑,“蒲牢素来胆小,我亦然未曾料到今日他能苏醒,偷了二哥的纪炎剑。为了这事,母后那边很是火大。”

    赑屃慢悠悠道:“龙母将纪炎剑视若珍宝,向来保管妥帖,怎会让浑浑噩噩的四哥钻了空子,委实匪夷所思。”

    “这事,我已着手调查了。”

    言语间,狴犴并未提及要如何处理睚眦元神,反问道:“他今日要抢你的法袋,却是为何?”

    “我于世间几经辗转,寻找了几样铸剑、固魂的材料,全藏在法袋之中。四哥向来关注此事,可能眼见我快集齐了,怕二哥真的复生,故来捣乱吧。”

    狴犴沉吟不语。

    赑屃转而诚恳道:“五哥,我们几兄弟相伴几百年了,个中情谊自不必多说。你应能理解小弟的做法。东海式微,各界虎视眈眈,我们几兄弟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各展才能,定不会叫其他各界欺辱了去。小弟不想整个东海再如四百年前,是故,每个兄弟,小弟都会尽力去帮。”

    狴犴忙摆手道:“七弟宽心,哥哥没什么意思。时移世易,再大的冤仇也随着时间淡了。若睚眦真能复生,改弦易辙,几兄弟和和睦睦的,那再好不过。再者,九弟刑期将满……我们一家是时候好好谈谈。”

    狴犴又道:“此行带上蒲牢吧,他那个袖袋委实难掏,但也绝了一路妖魔窥伺。路上,再见机行事……”

    赑屃点头,笑言:“兄长如果同去,我们这一路胜算会大很多。”蒲牢吃了易灵酒,容易神志不清,时而变成五六岁小童,时而又陷入成年蒲牢的愤恨癫狂。带他上路,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狴犴若在,有一人能帮忙掣肘;若他不在,倘若再碰见今日这样的争斗,大海浩淼,叶微灵力微薄,必然受到殃及。

    狴犴笑道:“天帝招我上天,有关九弟刑诉一事、还有些民间上达天听的冤案,需我告禀。这一路,不能同去了。”

    “兄长辛苦,小弟祝兄长一路平安。”赑屃以茶代酒,敬了狴犴一杯,权当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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