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不散。

    凌月近日深有体会,她扣在江凌安腰间的手指僵硬而寒冷,动弹不得。视线与江凌安交错,眸似秋水带着点点祈求。

    江凌安哪里能瞧得出她神色间暗藏的深意,抬手轻轻将凌月从身上拨开。

    “云大夫,凌月在我这里。”江凌安推开门,将云飞翼让进营帐。

    云飞翼早已察觉凌月对江凌安的依赖与旁人不同,知她不敢在江凌安面前造次。

    “凌月,疗毒定是很疼的。苦口良药利于病,疗毒亦是这般道理。总不能因着疼痛,便放任蛊毒留存于体内。”

    云飞翼走近几步,继续耐心劝道:“你是知道的,若蛊毒在你体内停留的时日渐长,深入骨髓后神识俱损,是迟早的事。”

    好一番良言相劝,当真闻者落泪,凌月不禁腹诽。

    凌月珠泪横流,抽噎不已,陪着云飞翼演戏,独有营帐内唯一的看客当了真。

    “云大夫,我知道的,可真的太疼了,我……”

    唯一被蒙在鼓里的江凌安瞧着眼前的景况,犹如大夫与惧怕施针的患者之间的较量。

    “凌月,咱们忍一忍可好?正如云大夫所言,趁早祛除蛊毒为妙。想必你不愿有朝一日变得痴痴傻傻,不认得我了吧?”江凌安轻言宽慰道。

    云飞翼抹去要害,而在江凌安面前将疗毒的利弊详尽道来。

    凌月受苦楚有口难言,江凌安此番言辞更叫她无从反驳。

    再者,她更惧来日沦为无知傀儡,任由云飞翼操控。亦不知人性会如何沦丧,做出何等伤天害理之事。

    “云大夫,我们回去疗毒吧,我再不逃了。”

    凌月内心满是对欺瞒江凌安的深深愧疚,勉力压下心中波澜,随云飞翼回了营帐。

    “殿下,你方才跑去江凌安营帐,是什么目的?”云飞翼甫一关上营帐门,遂出声质问,视线似火燎一般钉住凌月。

    “是打算告诉他——我的身份,还是你的身份?”言及于此,他嗤笑一声,“你可是忘了?你同我一样,见不得光啊!”

    今日这一番折腾,凌月究竟认清了现实。既然她无法向江凌安言明当前的处境,便只能佯作屈服,伺机而动。

    留着一条命,何愁没有翻身的机会。

    而今她得知黔朝王庭掌权者的恶行,更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王虽已身故,四王叔却王权在握。

    凌月身心俱寒,愤懑而心寒。父王与王叔竟为达目的,罔顾他人性命。

    黔宁王已逝,然云飞翼在世上一日,定会有无数黔成王继而被他引诱,黔朝百姓终难安宁。年深月久,恐危及天下百姓。

    凌月念及于此,遂向云飞翼服软,“云飞翼,方才是我一时冲动,实属愚蠢。除了与你合作,我别无他法。”

    她满面懊悔之意,不由的满眼又垂下珠泪来。

    “正如你之前所言,我是受控的傀儡,你为我疗毒。然两者之间却是相悖的,若我体内的蛊毒除尽,便不能算作完美。你扬言为我疗毒,不过虚言,你从未打算祛除我身上的蛊毒。”

    云飞翼倏地嗤笑一声,“殿下,你当真未被蛊毒侵蚀神识,能想到这一层。如你所言,我自是不能让你恢复常人之态,我因何要亲手毁掉最满意的傀儡?”

    “无妨,让我蛊毒发作时不再经受皮肉之苦,我亦甘愿了。”凌月不再挣扎,语气温婉地同他商量。

    云飞翼似对凌月此番言辞颇为满意,“这个自然,殿下,我虽乐于掌控你,却不忍见你痛苦难耐,神识俱损。若你沦为无知傀儡,实属无趣,我留你又有何用?”

    -

    秋七月,一霎秋雨飘洒,残烟似雾笼罩这方边塞小城。

    凌州城,四方医馆。

    时隔一年,凌州大营里的老军医虽是须发皆白,步履矫健却一如往昔。

    老军医抬手,缓缓推开四方医馆的朱漆大门。医馆今日歇业,因三年一度的医会论道本年在这四方医馆举办。

    老军医甫一推门而入,便见屋内或坐或立十数余人。众人循声抬眼,待看清来人,纷纷拱手寒暄。

    “章御医来了,快快请坐。”

    “章御医,又是三年不见。”

    “是啊!章御医,上次见您便是这个样儿。”

    “……”

    一时间,医馆内言笑晏晏,热络不已。

    老军医姓章名秩修,因着在荣朝宫里做了大半辈子的御医,医会论道的众人便都尊他一声“章御医”。

    老军医谦逊和气,逐一打过招呼,遂提起袍摆走向一旁空着的座位。

    旁边挨着一位五十来岁的女法师,眉心微蹙,容颜端庄,正是静心庵的灵慧师太。

    灵慧师太双手合十,略微颔首,寒暄道:“章御医,三年不见,您老还是这般硬朗。”

    老军医连连回应,遂简单问候几句,甫一坐下,又觉哪里不对。暗忖这灵慧师太年纪不及自己长,却是较自己糊涂了许多。

    思及于此,老军医轻声笑道:“师太年纪比老朽轻,却是紧赶着糊涂了。”

    灵慧师太凝眉看向老军医,满面怔色,却并未听懂老军医所言何指。

    老军医在座位上坐正身形,遂转过头笑盈盈地同灵慧师太说道:“师太这是忘了,去年,也差不多这个时候,老朽曾上不积山,是为求师太引见一位略懂蛊毒的友人,为军营里的一个女娃娃诊治。”

    言及于此,老军医捋了捋下巴上一把银白胡须。凝眸打量灵慧师太的神情,“呵呵”笑道:“师太,可曾想起来了?”

    灵慧师太素来不苟言笑,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微沉,道:“章御医,贫尼并不知晓此事。若贫尼没记错的话,上次相见,还是三年前的医会论道,便是在那妙手医馆。”

    三年前医会论道定在妙手医馆,老军医印象颇为深刻。因着颇多荣朝境内的有名游医前来捧场,是前所未有的场面。

    老军医咂摸着灵慧师太所言,觉着不像作伪。他内心疑惑不觉重了几分,继续道:“那女娃娃叫凌月……”

    遂详细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言毕,老军医抬眸,满怀期许地望着灵慧师太。

    灵慧师太仍是摇头,“章御医,贫尼确实未曾见过此人,亦从未听闻疗毒一事。”

    一语方了,灵慧师太面上的神色顿时染上疑虑,“贫尼出门远游已逾一年,去年的这个时候,贫尼并不在不积山上。”

    老军医闻言,自知灵慧师太此番言辞与神情并非玩笑,便又询问一番那位小友。

    灵慧师太应道:“那位小友前往静心庵潜心学习佛法,已逾四载。去年,他与贫尼一同远游,并未留在庵内。”

    窗外凉风习习,屋内说话声此起彼落。

    老军医忽觉背脊生出一股寒冽之气,直奔头顶而来,宛若隆冬时节坠入冰窖。

    若非他昔日亲自前往不积山,受到静心庵内众人热忱接待,又得灵慧师太引见那位云大夫。他定是信了当日行错了地方,寻错了人。

    灵慧师太见他神色恍惚,似经受了莫大的打击,遂言语关切问道:“章御医,究竟发生了何事?我那位小友今日也在此处,不妨问问他?”

    一语方落,便见一人缓缓推门而入。来人姿容似玉,目似春星,那身姿容颜,若非云飞翼,又能是何人?

    老军医尚未回过神来,便闻灵慧师太起身介绍,“老军医,这位便是云飞翎,云大夫。”

    云飞翎?

    老军医大惊,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的云飞翎与身在凌州大营的云飞翼,非但形貌神似,连名姓亦仅一字之差。

    灵慧师太见老军医僵在原地,半晌未曾动作,遂自行将方才听闻的事迹详细告知于云飞翎。

    云飞翎闻言,神色逐渐暗淡,如此看来,他显然知晓那位冒充他的人姓甚名谁。

    老军医终于回过神来,忙上前恳求云飞翎,“云大夫,还请二位随老朽前往凌州大营,此事过于蹊跷,老朽恐会生出事端。”

    云飞翼正有此意,与灵慧师太商议一番,遂纷纷起身告辞。

    -

    “将军,前日您派出去的探子今晨方回,黔朝军近日并无异动,却在暗中监视我军动作……”

    顾柠正在将凌安营帐内汇报军情,一语未了,忽闻帐外一阵急促的叫嚷声传来。

    “将军!将军……”老军医气喘吁吁,须发皆乱。马车堪堪停稳,他先行掀帘跃下,幸而生得一副矫健体魄。

    老军医一路于军营中疾行,至江凌安营帐前,猛地跌了一跤。

    顾柠闻言,顿住话头,掀帘迈出营帐,将趴在地上的老军医扶起身来。

    “老军医,您老人家今日怎么如此不稳重呢?”

    顾柠一张圆脸堆满笑意,左边脸颊的梨涡随之挤成一条线。待看清老军医慌乱的神色,遂收起玩笑,面色凝重起来。

    江凌安行至近处,“老军医,因何这般着急?”

    一语方了,抬眸便见紧随老军医而来的云飞翎与灵慧师太二人。

    江凌安不认得灵慧师太,却知云飞翼此刻正在营帐内为凌月疗毒,眼前之人又是谁?

    云飞翼快步赶至江凌安跟前,颔首行礼,沉声道:“将军,在下云飞翎,家父惊云山庄庄主——云鹤祥。”

    江凌安先前只闻云鹤祥老先生膝下两子均不在身旁,却不知竟是孪生子。

    云飞翎无意多言,遂出言表明来意,“将军,此番前来,是为家兄冒充在下一事,还请将军准予在下独自前去劝解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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