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走多久？”
“快了快了，日落前总是能到的。”
跌跌荡荡的连绵沙丘中，两道牵马的绰约身影并行在一片灰茫茫的天际下，旷野中的风沙肆虐，在土垠的沙漠中劈出寥寥几道如刀锋般锐利的丘土，很快又被大风吹散。
“方圆五百里内就那么一间客栈，还被你两刀给劈了。”三娘斜望周月一眼，有些埋怨：“还要再等，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周月没有看她，抬头望向了极远的一片天空，头顶万里无云，森森的空际像一面浑浊的镜子，要把地面压扁一样缓缓迫近。
三娘习惯了她走神的样子，有时总觉得身边这个女孩像极了街市上卖的提线木偶，四肢百骸都被一根细细的短线提着，让她张口就张口，让她杀人就杀人，从来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可言。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能在她的眼睛里拨开层层云团，瞥见细细的一抹亮光。
“要下雨了。”周月说。
三娘也不管她，牛头不对马嘴的自说自话：“二公子的马队没了栖脚的地方，是一定会去那里的。”
“到底是哪里？”周月终于搭了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三娘面有赧然，道：“只是听说还有一个别名，叫……无尘之地。”
“无尘之地？”
“不错，传闻大漠里曾经有一个名为阿娅的女人，常常穿一身赤红色的衣袍，站在高高的丘土上，轻轻哼唱一首没有人听过的歌谣。”
“途径的商队中有年轻的男人为她心动，不自觉的迎着那身随风而荡的红袍靠近，等到男人终于看清阿娅世间罕有的颜容，却见一柄洁白胜雪的长剑从自己胸膛穿过，瞪着骤然张大的瞳孔倒下。”
“群民激愤，为了替年轻的男人报这一剑之仇，黄沙漫漫处越来越多的商队集结在一起，据说当日晚上，围绕在阿娅身边的刀剑数不胜数，沙丘上亮闪的银光晃得比月亮还要远。”
“很快，阿娅的脖颈被割开一条血线，胸口也插着数柄寒光凛冽的长刀。”
“怪异的是，无论受了多严重的伤，阿娅握刀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过，脸上甚至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好像并不知道疼痛，也不知道畏惧。”
“第二日清晨，泛白的日光从沙丘下滚起，只见数百个尸体倾倒在黄沙之上，而那身凄艳可怖的红衣却不见踪影。”
三娘打了个寒颤，还要接着说什么，却听周月牵着马绳轻轻开口：
“鲜血浇灌了阴沙洼地的土垠，让丘土四周生出茂盛的草木，一汪碧蓝的湖水从草木中长出，水下有摆尾的金鱼畅游其中，偶尔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成群的萤火虫绕着青苔生满的石块振翅飞舞。”
“你也听说过？”三娘点点头，“正是如此，后来的人们往来其中，见此地上有明月，下有清风，像从来没有被沙尘蒙过的地方。”
“还有后半段。”周月说。
“后半段？”
“后来每逢月圆之夜，阿娅都会再回到那片无尘之地，初生的孩子会听见那首轻轻哼唱的歌谣，一旦歌谣尾音落下……”周月停下来，回头望着三娘发白的脸色，面上一阵阴郁。
“落下之后呢？”三娘抖着嗓子问。
“一旦歌谣尾音落下，孩子还没回家，就会被阿娅抱回去养大，继承她嗜血的魔心。”
“好好一个传说怎么被你说成了哄小孩的话本故事。”三娘翻了个白眼。
黑马高高地打了个响鼻，甩出一头乌黑的鬃毛，周月抬手顺了顺马背，问道：“你不是大漠的人，怎么会听说这样的事。”
三娘轻轻一笑，颇有几分得意：“好妹妹，江湖里多得是些走南闯北的打板儿说书先生，多跑几趟茶馆总是比多绣几张鸳鸯图来的划算。”
周月脚步一顿：“我们要去等马队的地方，是你从茶馆里听说的？”
“别急啊妹子。”三娘看了她一眼脸色铁青的面容，连忙解释：“故事虽然是在茶馆里听来的，消息可是姐姐从翠玉山庄里得到的。”
“翠玉山庄，你总该听说过吧？”
周月点头，神色淡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地方。”
“你倒是会替他们说好话，不就是一群杀人的侩子手。”
“什么消息？”
“二公子的马队往来于大漠和江南之间，每年必经的地方不是什么客栈，也不是什么茶棚，而是传闻中的‘无尘之地’，听说运送木箱的马队不过是一个幌子，二公子真正的买卖，就藏在这个神鬼不知的无尘之地。”
“真正的买卖？”
“正是，至于到底是什么生意嘛。”三娘轻柔一笑，“去了就知道了。”
“我们连路在哪里都不知道。”
望眼是无际的荒凉，周月停脚，胡沙漫过了身边黑马的马蹄，落日藏在远山之下，只看见天光一线一线暗下去，朔风从靴子上滚过，吹开脚边一晕沙旋，露出白森森的锯牙牛骨。
大漠里多藏金银玉石，有的是人前赴后继地填进来，却极少有人再能出去。
忽然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压在周月几近枯裂的手背，再顺着马背上的鬃毛滴落在昏黄的土沙，像一根根棘刺扎在土里，沉闷的声响。
“他娘的，这鬼老天，十天半个月不下雨，今天倒想把老娘浇成个落汤鸡！”三娘双手盖着头顶跑了两步，四下张望。
两息的时间，雨水顺着她的薄纱勾勒出一道婀娜的身姿，放在江南也是一颦一笑间引来无数人回望的婉约。
周月早已从包袱里翻出斗笠，没什么心思看她落魄淋水的样子，扯过缰绳向前，淡淡道：“别看了，方圆五百里没有第二处容身的地方，这是你说的。”
噼里啪啦的雨点溅在宽宽阔阔的竹篾上，很快顺着边缘流淌下来，散成一道薄薄的雨幕，将黄沙的影子模糊一片。
耳边没有说话的声音，只剩狂风驱赶着暴雨从眼前横扫而过。
周月回头，漫漫沙浪被雨水浸成了泼墨的颜色，天地和雨帘串成一片，风雨交加处，一匹骏马不耐烦地踏着蹄子，身边却没有那道婀娜多姿的身影。
地面上虚掩着的流沙像数千万颗聚集的雨滴一样突垂，雨水和泥沙混合在一起，朝着突然出现的井口一直向下。
风雨像利剑般削过，一块矮墩的碑石孤寂地伫立在井口旁边。
雨水很快将碑石上的沙碛冲刷干净，几个巍峨的大字在磨平了尖角的碣石上显露出来。
“海沙巷，二十一。”
周月顿了顿，顺着下陷的井穴摸进去，里面早就架好一副软梯，供人从容落下。
伸手是不见五指的漆黑，顺着坑洼不平的甬道向前，洞口投射下的几丝幽暗的天光完全消失在背后。
周月点了火折子，一手举火，一手顺着窄矮的侧壁向前。
坚实的两壁上都篆刻了花纹，火折子举近，数百种不同样貌的神佛画像就在火光摇曳中变得清晰起来，有的神色慈悲而怜悯，有的面目狰狞而可怖。
周围一片死寂，脚步声轻脆地回荡在狭窄的石壁间。
起初她以为洞口不过是一处废弃的井口，火苗飘得越久，她走得越远，才越发觉着这条像墓道一样的曲径恐怕早已存在了上百年。
淡淡的油香弥漫在周月的身边，她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向下看去。
森然冷寂的白骨在暖烛的映射下像填了瞳影，和壁面上神佛相对应的，是无数颗数不清的头骨，牛羊牲畜，虎豹豺狼，也有几颗人骨混在其中。
“别怕。”周月轻声说，整个安静的窄道里只有自己能听到这句话的声音。
微光颤颤悠悠地照在两壁，前后都被黑暗完全侵蚀了，薄弱的呼吸声缓慢而沉稳。
影影幢幢中猛然爆裂出耀人的铜色光芒，像是一把利刃将甬道里的黑暗一刀斩尽。
赫赫光辉下是宽阔的街市和人流，平整的方砖铺成地面，朝四面八方延展出数百步的距离，吆喝声和采买声夹杂其中，几个地上铺着红绸的摊贩争抢生意。
三娘双手叉腰，身上满是泥尘灰土，碧玉的发簪斜插在像稻草般凌乱的头发上，活像一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乞丐。
“老娘这是死了还是活着？”她转头看向周月，眸子里一片怔然。
“死了，今天是头七。”周月面色木然地往她的绣花鞋上重重踩了一脚，引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人烟辏集中有人从她们的膝盖间穿过。
赤脚的矮人左右摇摆地奔走在肥瘦不一的小腿中间，旁若无人地拾起一块红绸上的方形木头，低声朝摊贩说了两句，紧接着将巴掌宽的方木朝青砖上一抛，霎时抛出一条木节分明的赤炼王蛇。
木蛇吐出猩红色的蛇信子，立定在壮硕的矮人身前，栩栩如生。
周月和三娘对视一眼，眼中几分讶然。
“这到底是把老娘摔到哪儿了。”
“无尘之地。”
“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还有什么传闻？”
“四海八荒，天下武林，市道之交，普同一等，所以珍奇繁多，人流不息，摊群无昼夜。”
三娘一抹脸上污泥，两眼放光地朝一块摆放着珠宝玉石的红绸布前蹲下，一边挑挑拣拣，一边扯着周月的裤脚：“带银子了吗？借我点儿。”
周月大步一跨，轻松挣脱了三娘紧扯的右手，蹲身在另一旁的小贩身前。
“挑一个吧姑娘，都是上好的东西。”红绸后的老人席地而坐，持一管油润的乌色烟杆，烟草在小斗中腾出渺渺的一线，老人低头深深吸了一口烟，有明灭的星火在小斗中亮闪。
“点翠嵌珠金龙凤冠。”老人吐出一口青烟，用烟杆遥遥点了点三娘捧起的发冠，朝她解释。
“传说是乌灵国的国王送给王后的新婚大礼，上下共嵌珍珠五千余颗，宝石一百多粒，戴着它在灰暗的夜晚行走也不必惊慌，因为发冠上的珠宝能照亮数十步开外的地方。”
“你当老娘是瞎的吗？这发冠上哪有一颗珠宝？”三娘眼角抽了抽。
手里的金龙凤冠通体薄脆，鎏金的冠面隐约闪着莹润光泽，将三娘的手腕上也衬了一寸薄薄的金色，看得出来曾经是很珍贵的东西。
只是数百数千个托着宝石的金杆上空空如也，冠面虽然被人仔细的擦拭过，依旧不难发现几处折损扭变的玄色斑点。
“千古离恨，一朝尽散啊。”老人笑着叹了叹，道：“恩爱的夫妻在战火中反目成仇，王后从乌灵国的城墙上纵身一跃，红衣飘荡，金龙凤冠上的珍珠宝石便颗颗散开在她的身后，风中荧闪，只剩下这顶什么也没有的发冠了。”
“多少钱？”
“三百两。”老人笑了笑。
“这么贵！”三娘差点跳起来。
“姑娘嫌贵的话看看别的。镶金兽首玛瑙杯，兽首被野狼叼走了；银花双轮十二环杖，银花随大师坐化了；河姆鹰骨笛，这倒是货真价实的鹫鹰翅骨，只卖五十两，仅此一处，机不可失。”
三娘心中微微一动，又扯了扯周月的衣角，问：“好妹妹，你带了多少银子？”
半晌过去，身边却没有动静。
三娘转过头去，见周月眼神已经挪向了另一处殿门门口，几个瘦弱的伙计正牵着一群骏马绕向殿后，好让开一面宽阔的前庭。
“十五……十六……十七……”周月轻声数着，片刻后起身，望向三娘，道：“十八匹马。”
“快了快了，日落前总是能到的。”
跌跌荡荡的连绵沙丘中，两道牵马的绰约身影并行在一片灰茫茫的天际下，旷野中的风沙肆虐，在土垠的沙漠中劈出寥寥几道如刀锋般锐利的丘土，很快又被大风吹散。
“方圆五百里内就那么一间客栈，还被你两刀给劈了。”三娘斜望周月一眼，有些埋怨：“还要再等，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周月没有看她，抬头望向了极远的一片天空，头顶万里无云，森森的空际像一面浑浊的镜子，要把地面压扁一样缓缓迫近。
三娘习惯了她走神的样子，有时总觉得身边这个女孩像极了街市上卖的提线木偶，四肢百骸都被一根细细的短线提着，让她张口就张口，让她杀人就杀人，从来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可言。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能在她的眼睛里拨开层层云团，瞥见细细的一抹亮光。
“要下雨了。”周月说。
三娘也不管她，牛头不对马嘴的自说自话：“二公子的马队没了栖脚的地方，是一定会去那里的。”
“到底是哪里？”周月终于搭了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三娘面有赧然，道：“只是听说还有一个别名，叫……无尘之地。”
“无尘之地？”
“不错，传闻大漠里曾经有一个名为阿娅的女人，常常穿一身赤红色的衣袍，站在高高的丘土上，轻轻哼唱一首没有人听过的歌谣。”
“途径的商队中有年轻的男人为她心动，不自觉的迎着那身随风而荡的红袍靠近，等到男人终于看清阿娅世间罕有的颜容，却见一柄洁白胜雪的长剑从自己胸膛穿过，瞪着骤然张大的瞳孔倒下。”
“群民激愤，为了替年轻的男人报这一剑之仇，黄沙漫漫处越来越多的商队集结在一起，据说当日晚上，围绕在阿娅身边的刀剑数不胜数，沙丘上亮闪的银光晃得比月亮还要远。”
“很快，阿娅的脖颈被割开一条血线，胸口也插着数柄寒光凛冽的长刀。”
“怪异的是，无论受了多严重的伤，阿娅握刀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过，脸上甚至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好像并不知道疼痛，也不知道畏惧。”
“第二日清晨，泛白的日光从沙丘下滚起，只见数百个尸体倾倒在黄沙之上，而那身凄艳可怖的红衣却不见踪影。”
三娘打了个寒颤，还要接着说什么，却听周月牵着马绳轻轻开口：
“鲜血浇灌了阴沙洼地的土垠，让丘土四周生出茂盛的草木，一汪碧蓝的湖水从草木中长出，水下有摆尾的金鱼畅游其中，偶尔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成群的萤火虫绕着青苔生满的石块振翅飞舞。”
“你也听说过？”三娘点点头，“正是如此，后来的人们往来其中，见此地上有明月，下有清风，像从来没有被沙尘蒙过的地方。”
“还有后半段。”周月说。
“后半段？”
“后来每逢月圆之夜，阿娅都会再回到那片无尘之地，初生的孩子会听见那首轻轻哼唱的歌谣，一旦歌谣尾音落下……”周月停下来，回头望着三娘发白的脸色，面上一阵阴郁。
“落下之后呢？”三娘抖着嗓子问。
“一旦歌谣尾音落下，孩子还没回家，就会被阿娅抱回去养大，继承她嗜血的魔心。”
“好好一个传说怎么被你说成了哄小孩的话本故事。”三娘翻了个白眼。
黑马高高地打了个响鼻，甩出一头乌黑的鬃毛，周月抬手顺了顺马背，问道：“你不是大漠的人，怎么会听说这样的事。”
三娘轻轻一笑，颇有几分得意：“好妹妹，江湖里多得是些走南闯北的打板儿说书先生，多跑几趟茶馆总是比多绣几张鸳鸯图来的划算。”
周月脚步一顿：“我们要去等马队的地方，是你从茶馆里听说的？”
“别急啊妹子。”三娘看了她一眼脸色铁青的面容，连忙解释：“故事虽然是在茶馆里听来的，消息可是姐姐从翠玉山庄里得到的。”
“翠玉山庄，你总该听说过吧？”
周月点头，神色淡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地方。”
“你倒是会替他们说好话，不就是一群杀人的侩子手。”
“什么消息？”
“二公子的马队往来于大漠和江南之间，每年必经的地方不是什么客栈，也不是什么茶棚，而是传闻中的‘无尘之地’，听说运送木箱的马队不过是一个幌子，二公子真正的买卖，就藏在这个神鬼不知的无尘之地。”
“真正的买卖？”
“正是，至于到底是什么生意嘛。”三娘轻柔一笑，“去了就知道了。”
“我们连路在哪里都不知道。”
望眼是无际的荒凉，周月停脚，胡沙漫过了身边黑马的马蹄，落日藏在远山之下，只看见天光一线一线暗下去，朔风从靴子上滚过，吹开脚边一晕沙旋，露出白森森的锯牙牛骨。
大漠里多藏金银玉石，有的是人前赴后继地填进来，却极少有人再能出去。
忽然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压在周月几近枯裂的手背，再顺着马背上的鬃毛滴落在昏黄的土沙，像一根根棘刺扎在土里，沉闷的声响。
“他娘的，这鬼老天，十天半个月不下雨，今天倒想把老娘浇成个落汤鸡！”三娘双手盖着头顶跑了两步，四下张望。
两息的时间，雨水顺着她的薄纱勾勒出一道婀娜的身姿，放在江南也是一颦一笑间引来无数人回望的婉约。
周月早已从包袱里翻出斗笠，没什么心思看她落魄淋水的样子，扯过缰绳向前，淡淡道：“别看了，方圆五百里没有第二处容身的地方，这是你说的。”
噼里啪啦的雨点溅在宽宽阔阔的竹篾上，很快顺着边缘流淌下来，散成一道薄薄的雨幕，将黄沙的影子模糊一片。
耳边没有说话的声音，只剩狂风驱赶着暴雨从眼前横扫而过。
周月回头，漫漫沙浪被雨水浸成了泼墨的颜色，天地和雨帘串成一片，风雨交加处，一匹骏马不耐烦地踏着蹄子，身边却没有那道婀娜多姿的身影。
地面上虚掩着的流沙像数千万颗聚集的雨滴一样突垂，雨水和泥沙混合在一起，朝着突然出现的井口一直向下。
风雨像利剑般削过，一块矮墩的碑石孤寂地伫立在井口旁边。
雨水很快将碑石上的沙碛冲刷干净，几个巍峨的大字在磨平了尖角的碣石上显露出来。
“海沙巷，二十一。”
周月顿了顿，顺着下陷的井穴摸进去，里面早就架好一副软梯，供人从容落下。
伸手是不见五指的漆黑，顺着坑洼不平的甬道向前，洞口投射下的几丝幽暗的天光完全消失在背后。
周月点了火折子，一手举火，一手顺着窄矮的侧壁向前。
坚实的两壁上都篆刻了花纹，火折子举近，数百种不同样貌的神佛画像就在火光摇曳中变得清晰起来，有的神色慈悲而怜悯，有的面目狰狞而可怖。
周围一片死寂，脚步声轻脆地回荡在狭窄的石壁间。
起初她以为洞口不过是一处废弃的井口，火苗飘得越久，她走得越远，才越发觉着这条像墓道一样的曲径恐怕早已存在了上百年。
淡淡的油香弥漫在周月的身边，她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向下看去。
森然冷寂的白骨在暖烛的映射下像填了瞳影，和壁面上神佛相对应的，是无数颗数不清的头骨，牛羊牲畜，虎豹豺狼，也有几颗人骨混在其中。
“别怕。”周月轻声说，整个安静的窄道里只有自己能听到这句话的声音。
微光颤颤悠悠地照在两壁，前后都被黑暗完全侵蚀了，薄弱的呼吸声缓慢而沉稳。
影影幢幢中猛然爆裂出耀人的铜色光芒，像是一把利刃将甬道里的黑暗一刀斩尽。
赫赫光辉下是宽阔的街市和人流，平整的方砖铺成地面，朝四面八方延展出数百步的距离，吆喝声和采买声夹杂其中，几个地上铺着红绸的摊贩争抢生意。
三娘双手叉腰，身上满是泥尘灰土，碧玉的发簪斜插在像稻草般凌乱的头发上，活像一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乞丐。
“老娘这是死了还是活着？”她转头看向周月，眸子里一片怔然。
“死了，今天是头七。”周月面色木然地往她的绣花鞋上重重踩了一脚，引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人烟辏集中有人从她们的膝盖间穿过。
赤脚的矮人左右摇摆地奔走在肥瘦不一的小腿中间，旁若无人地拾起一块红绸上的方形木头，低声朝摊贩说了两句，紧接着将巴掌宽的方木朝青砖上一抛，霎时抛出一条木节分明的赤炼王蛇。
木蛇吐出猩红色的蛇信子，立定在壮硕的矮人身前，栩栩如生。
周月和三娘对视一眼，眼中几分讶然。
“这到底是把老娘摔到哪儿了。”
“无尘之地。”
“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还有什么传闻？”
“四海八荒，天下武林，市道之交，普同一等，所以珍奇繁多，人流不息，摊群无昼夜。”
三娘一抹脸上污泥，两眼放光地朝一块摆放着珠宝玉石的红绸布前蹲下，一边挑挑拣拣，一边扯着周月的裤脚：“带银子了吗？借我点儿。”
周月大步一跨，轻松挣脱了三娘紧扯的右手，蹲身在另一旁的小贩身前。
“挑一个吧姑娘，都是上好的东西。”红绸后的老人席地而坐，持一管油润的乌色烟杆，烟草在小斗中腾出渺渺的一线，老人低头深深吸了一口烟，有明灭的星火在小斗中亮闪。
“点翠嵌珠金龙凤冠。”老人吐出一口青烟，用烟杆遥遥点了点三娘捧起的发冠，朝她解释。
“传说是乌灵国的国王送给王后的新婚大礼，上下共嵌珍珠五千余颗，宝石一百多粒，戴着它在灰暗的夜晚行走也不必惊慌，因为发冠上的珠宝能照亮数十步开外的地方。”
“你当老娘是瞎的吗？这发冠上哪有一颗珠宝？”三娘眼角抽了抽。
手里的金龙凤冠通体薄脆，鎏金的冠面隐约闪着莹润光泽，将三娘的手腕上也衬了一寸薄薄的金色，看得出来曾经是很珍贵的东西。
只是数百数千个托着宝石的金杆上空空如也，冠面虽然被人仔细的擦拭过，依旧不难发现几处折损扭变的玄色斑点。
“千古离恨，一朝尽散啊。”老人笑着叹了叹，道：“恩爱的夫妻在战火中反目成仇，王后从乌灵国的城墙上纵身一跃，红衣飘荡，金龙凤冠上的珍珠宝石便颗颗散开在她的身后，风中荧闪，只剩下这顶什么也没有的发冠了。”
“多少钱？”
“三百两。”老人笑了笑。
“这么贵！”三娘差点跳起来。
“姑娘嫌贵的话看看别的。镶金兽首玛瑙杯，兽首被野狼叼走了；银花双轮十二环杖，银花随大师坐化了；河姆鹰骨笛，这倒是货真价实的鹫鹰翅骨，只卖五十两，仅此一处，机不可失。”
三娘心中微微一动，又扯了扯周月的衣角，问：“好妹妹，你带了多少银子？”
半晌过去，身边却没有动静。
三娘转过头去，见周月眼神已经挪向了另一处殿门门口，几个瘦弱的伙计正牵着一群骏马绕向殿后，好让开一面宽阔的前庭。
“十五……十六……十七……”周月轻声数着，片刻后起身，望向三娘，道：“十八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