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七,昨夜里刚下了场大雪。

    院落墙角的紫竹上堆积着厚厚雪,压得竹节弯下腰来。游廊檐边凝结的冰柱像透明的水晶,滴答滴答,滴落进石阶下的浅洼里。

    她裹着厚厚的狐皮金丝锈鸳鸯的青黛披风,在揽星的搀扶下,一步步向落月阁去。

    落月阁是郑小娘住所,半个时辰前,她刚诞子。

    鹤无声不在府上,作为一府主母,她都该前去抱抱孩子,送礼,以示长辈对小辈的祝愿。

    只是,才靠近落月阁,在月牙门后,她与一行随行的丫鬟婆子,便听见里头正在洒扫落雪的丫鬟们,传来的谈话声。

    “你这是要往何处去?”一个丫鬟问。

    “张小娘给小公子送了玉佩,不过小娘今日身子不便,让我拿来给郑小娘呢。”另外一个丫鬟欢喜地回。

    “哎哟,那你可别进去了,适才柳小娘来给小公子送新衣,眼下里头,两小娘正闹着呢。”

    “啊,怎的就闹起来了?”

    今年头春,柳小娘生了个女儿,林作雪亲自赏了一个足心的金锁。

    可半个时辰前,郑小娘派人来请她过去,可林作雪恰心烦便将人撵走了。

    两相对比,郑小娘自然不好受,更何况她生的是儿子,而那柳小娘,穷乡僻壤出生,仗着会说些讨好人的话,素来得人心。只不过是生了个头大的女儿,就能拿足金的金锁,而她一个生了儿子的,派去的人却被赶了出来丢尽脸面。

    郑小娘是个暴脾气的,平日就见不得柳小娘的狐媚子相。是以,当柳小娘假惺惺来送不值几个钱的新衣时,火爆脾气直接爆发了。

    这不,林作雪和一众丫鬟还未靠近门边,便听见里头传来的争吵声。

    “啊!奴的头发!”柳小娘哭喊。

    “叫啊,可劲叫!”郑娟骑在柳烟肚子上,居高临下狠狠扇了柳烟一巴掌。

    啪——

    “不就是生个女儿,跟我这神气什么,昂!我瞧你日日舔,夜夜哄,还真当人死后这女君的位置能落到你头上?仗着有几分姿色,日日扭个大屁股给谁看!今个就算她林作雪来了,我也要当她的面,教训你个下贱蹄子!”

    说着,郑娟长长的指甲插进柳烟的高髻中,连簪带发一并扯下来,手指一抖,又是一把。

    “来人呐,杀人啦,谁来救救奴呀。”柳烟疼得眼泪花横流,可她偏偏打不过郑娟,只得大喊自己贴身丫鬟的名字:“芘儿,快去请女君来,快去!”

    不远处被拉住无法上前帮自己主子,正眼泪花花的芘儿闻言,立刻转身就要朝门外跑。

    郑娟大吼:“拦住她!”

    芘儿立刻被几个丫鬟摁倒在地。

    眼见人被制服,郑娟松了口气,高扬起手,又要给柳烟一巴掌。

    就在此时,格栅门从外被人一把推开,冷风裹着霜雪灌了进来。

    郑娟抬头,怒斥:“谁啊!”

    是不是不想活了!

    然而,没等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她僵硬骑在柳烟身上,眼瞳缓慢睁大,脸唰地白了。

    柳烟同时扭头,然后,眼泪哗哗落下,扯尖着嗓子,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女君,女君!你可要为奴做主啊女君!”

    ......

    鹤府正堂外,地面满是霜雪。

    林作雪坐在廊庑下,底下跪了乌泱泱一片人,从二房到八方的小娘孩子、仆人全跪在雪中。

    天寒地冻,她身子受不住,命抱月在身侧两旁点燃银丝炭火。

    手里抱着两个手炉,一双因病常年无神地杏眼平淡看跪在下边战栗的众人。

    她在等鹤无声。

    两个时辰前,因郑、柳二小娘闹得凶。双方主子仆人各执一词,她也并非不好决定,只是她派去御史台请鹤无声的阍侍,没将人请来,竟只带回一句话:

    “院中尚有事务未处理,此等小事,夫人自行处理便是。”

    又是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林作雪听到阍侍回禀的时候,气得浑身颤抖,急火攻心,咯出了一口黑血。

    鹤无声待她当真是越发敷衍、糊弄。

    记得最初成婚那几年,他待她极好,好得林作雪差点以为,她那无良亲爹将她下嫁给鹤无声的决定,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个决定。

    知道她喜欢吃百花楼的梅花饼,便日日清早天未亮去买最新鲜的那批。

    家中婆母也无需请安,她便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他非但没怨她懒,反而每日醒来就能看见他端着书本坐在软榻上,回头冲她宠溺地笑,说:“小懒虫,醒了?”

    鹤府人丁式微,小郎叔年纪尚小,家中丰香火的责任全落在鹤无声身上。

    起初未能怀孕,林作雪误以为是自己无法诞育子嗣。

    乡下族中来人,以无子嗣为由,逼她下堂,想将族中的其他女子塞进府中取代她的位置。

    彼时,玄国危亡,她母家早已沦陷。林作雪在空桑无依无靠,更有恶毒的话语,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

    是鹤无声,他拿着朝廷册封她的五品诰命,赶走族中老人。

    而当年他也只是御史台里小小的一个权监察御史,自己都没有五品官,却不知是如何替她求来的三品的诰命。

    林作雪感动不已。

    因此,才会在知晓不是她,而是鹤无声身体有疾无法诞育子嗣后,甘愿为他四处求医。

    无人可医,她便自学成医,为他尝百草,试百毒,最后身体日渐凋敝,仅仅二十有八的年岁,却容貌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林作雪一直以为,鹤无声是爱她的。

    不爱她,家中小妾个个怀孕生子,娘家有势,为何女君的位置却一直未变。不爱她,为何常此多年,春花楼的梅花饼日日不少,每日辰时比都会准点出现在床头,纵使他无法亲自送,也必定托他书童送来。

    直到,一年前。

    她才知道什么爱她,什么怜她,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而已。

    自打那之后,林作雪心灰意冷,身体也跟着垮了。

    从前,家中之事,繁琐复杂,几房小妾整日你争我夺,都因为念着鹤无声的好,林作雪从无抱怨,一应处理。

    可如今,凭什么恶人都由她来做,而他便可挥挥衣袖当个甩手掌柜。

    林作雪命令所有人跪在雪地里,她就要用这种方式逼他回来,让他也来做回恶人。

    身后,簌簌,传来踩雪的沉稳的脚步声。

    三慢一快,这样的脚步声,她日日盼夜夜听,不需回头也知晓,是鹤无声回来了。

    见他回来,林作雪也没起身相迎。跪在下头的柳小娘最先哭出声,捂着脸泪涟涟道:

    “夫主,夫主,你可一定要为奴做主啊夫主!”

    鹤无声今日身着绛紫色鹤纹长衫,他站在廊庑阶梯上,只淡淡扫了眼柳小娘,随后,转过来看着林作雪,沉声道:

    “阿淼,随我进来。”

    淼是林作雪的小字。

    刚走进正厅,门关上,鹤无声便是一顿责骂:“林作雪,你这是作甚!”

    “我说了院中事务繁忙,家中之事你一应处理便是。何故——”鹤无声站在门边,猛地转身,正巧看见林作雪眼底那抹讽刺,一瞬间,他的眸光也冷了下来:“你故意的?”

    林作雪勾唇冷笑:“夫君素来院中事务繁多,不愿归家,妾身原以为夫君当是半点时间都抽不得空回来呢。”她讽刺道,“或许也并非不得空,只是在御史大人的眼中,府上的发妻加上七房小妾,也远比不得那庄子上柔情蜜意——”

    “林作雪!”鹤无声厉声呵斥打断了她的话,“你简直不可理喻!”

    半晌,他双眸冷眯,最后挥袖,决然转身离开。

    林作雪盯着那渐渐走远的绛紫色身影,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

    鹤无声。

    当朝御史大夫,监察百官,立身及正,受人尊敬。

    他是个好官,刚正不阿。但他不是个称职的夫君,也不是个孝顺的儿子。

    他——

    爱着他的继母。

    为保护晴娘,不惜娶她,宠她。

    更是在林作雪知道真相,想为难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晴娘时,他将人送到庄上万般呵护。

    爱了多年的男子,最终却逃不过互相厌弃萧郎陌路的下场。

    而她活成了善妒的模样。

    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终成笑话。

    顿时,猝不及防的心痛如同潮水般涌来,乱箭攒心般的疼痛,凄然泪下。

    鹤无声心有郁结,当踏出门瞧见地上跪着的满地的人时,心情更不好了。

    想起院中还有一大堆事情未处理,顿时头疼,挥挥手便让人散了,随后,他揉着眉心,对一旁的白衣少年道:

    “小景,送你嫂子回去。”说到此,他顿了顿,想起适才她掩面咳嗽的模样,补充缓慢说:“路过书房之时,你记得进去一趟,将前日陛下赐的大氅拿给她吧。”

    她并未拒绝鹤景送她的安排。

    因为,他是林作雪如今在这家唯一还有情谊之人。

    嫁进鹤家那时候,鹤景才五岁,晴娘身子弱,林作雪就将他养在身边。

    她一直没有儿子,便将鹤景当作自己孩子疼爱。

    可这些年,许是跟她与他兄长闹掰之事有关,鹤景越来越疏远她,府内遇见,更是形同陌路连礼都不施。

    路上,鹤景依旧沉默不言,揽星前去书房取大氅。

    她想主动找些话,嗓子却也发不出声音来。

    这时,二人走过花园池塘,池塘的水面上,凝结一层薄冰,能看清水底正在休眠的黑锦鲤。

    林作雪目光扫过黑锦鲤,试图挽回这段关系,鹤景却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嫂子。我想将娘从庄子上接回来可以吗?”

    笑容僵在脸上,林作雪极慢地停下步伐,目光从黑锦鲤处收回,偏头,盯着少年琥珀色的眼睛。

    “你说什么?”她渐渐收回扶着他的那只手,原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少年眼底的那一闪而过的怨恨,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声音便冷了几度:“送你娘去庄子上的不是我,你求错人了。”

    “我此前求过兄长。兄长说,只要嫂子你同意,我娘就能回来。”

    鹤景发自内心地笑了,毕竟跟他娘说的一样,兄嫂将他看作亲生儿子,在难办的要求她都帮他办了,这点小事,鹤景觉得兄嫂必定同意。

    可林作雪却冷笑一声,“那你告诉鹤无声,要么,他直接去庄上将人接回,我没有半句怨言。若非要让我容下她,除非我死!”

    此刻,她对眼前的人已经没了耐心,扭身便走。

    “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但独独这个,日后你休要再提,否则——”

    她话音未了,后背抓来一只手,扯上她的大氅,她只觉脖子一痛,小腿撞在石栏柱子,眨眼间便坠进了水塘之中。

    在身体朝水面坠下的霎那,林作雪满脸震惊瞪害她落池的罪魁祸首。

    多年前的记忆临了涌上来。

    记得那是个雨夜,狂风似鬼哭,闪电如树丫劈开黑夜。

    他们举家搬迁,路遇大雨,全家挤一个荒废的草屋。

    鹤景五岁,因长途跋涉加上淋雨,夜里生了场大病,浑身滚烫。

    乡里无郎中,他哥出门跟邻居买吃食,不知何时归来。而他亲娘,只知道一个劲的哭。

    是她。

    打着伞,背他走了二里路。

    哪怕最后襦裙全湿,鞋袜破洞,脚也被石头划伤。纵然几乎精疲力尽,她心底却仍是高兴的。

    十六岁那年,他找她,告诉她,他喜欢永宁公家的小孙女。

    可永宁公是什么人家,高门大户,世代子弟封候将相,何等尊贵。而那会儿,鹤无声还只是个侍御史,那样的门楣,鹤家高攀不上。

    于是,她拖着病体,投石问路,终于是与那永宁公府订下这桩婚事。

    此间费心费力,事了,她整整病了三个月下不了床榻。

    攀上永宁公家,鹤无声更加如日中天,红光满面,鹤家人的名字在晋阳越发声势显赫。

    可林作雪得到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鹤景就站在上边,冷眼瞧着冰冷的池水,一点点淹没她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唇。

    视线中的白衣少年渐渐模糊在水波之中。

    四周死寂,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无数冰碴子和着水窜进她的喉咙。

    冷。

    疼。

    手要断掉了,腿也要断掉了。

    紧接着蔓延而来的是对死亡的无穷尽的恐惧。

    再然后,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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