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黄,麦上场,枣花开,割小麦。

    端午一过,香粽还未吃完,就迎来芒种节令,这一日,一苗露水一苗草,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了。

    新帝元乾渊,弱冠之年承大陈之主,第十六代君王,宗武帝。

    内侍扯着又细又长的嗓音高声宣读:“宗武皇帝陛下,承天命,顺民意,登基大宝,泽披苍生~~”

    怎奈世事无常,不过三个月,内有太后篡政,囚于后宫,外有北夷入关,兵临城下。

    朝堂早已乱成一团,内城比往日更加静默,宗武皇帝元乾渊清贵赢瘦,一人静默坐在承乾殿的书案前,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什么。

    琅琊王元乾荒悄悄踱上前,取了件锦袍为他披上,劝道:“皇上,夜已深,还是早点回殿内休息吧!”

    内城虽然平静,但近侍早已自作打算,琅琊王元乾荒与皇帝元乾渊一母同胞,因年幼未去封地就藩,一同被困于长安城,但元乾荒从未埋怨,反而接替了近侍,每日每夜陪伴在皇帝身边。

    无人回应,元乾渊的目光悠远,忽问道:“六弟,阿姜……还在长安吧?”

    大殿内静默又空旷,他的话虽轻却清晰,元乾荒自然听得到,但他不敢抬眼,也不敢回答,因为是他将孟姜留在了内城。

    自家弟弟什么心思,昭然若揭,但元乾渊不忍苛责,只好叹道:“三年前北夷攻入东都洛阳,我与阿姜从行宫逃出来,差点连累她死掉……六弟,你该听话带阿姜一起离开的。”

    元乾荒皱眉苦笑,劝道:“送走孟姜也就算了,为何也要将我送走?再说皇上已经下令各方镇人马调兵来援,又何必急于将我们送走,我们留下来,一起想办法不好吗?”

    他的话有道理,却也很天真烂漫,敌我来犯,向来成王败寇,这些元乾渊自登基以来早已谙熟,可元乾荒与他不同,他是个富贵王爷,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上心的小娘子嫁人了。

    元乾荒道:“六弟,你没有死里逃生过。”

    这一刻,他仿佛又置身回到洛阳行宫内的刀光剑影,烈焰冲天中四处逃窜血流成河的百姓,嘶喊声,叫骂声,哭声,喊声.....他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似入了梦魇。

    元乾荒觑着他的脸色,忽牵了牵他的袖子:“皇上,那你同我讲讲吧,反正我们都睡不着。”

    元乾渊如梦初醒,深深吐出一口气,似被他缠的狠了,妥协道:“那年,为了曾太傅一家,我忤逆父皇,被罚去洛阳行宫面壁思过,洛阳守将孟嵩见我愁闷,就让他的小女儿来陪我。”

    似想到什么趣事,他苍白的嘴角漾出浅浅暖暖的笑意:“阿姜与你认识的女子不同,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子,托她的福,那几个月我很欢喜。”

    元乾荒撇撇嘴,继续听他说下去:“我还说过要带她一起瞧瞧长安....可是不久北夷攻了进来,孟嵩将军拼死护送我们出城,万箭穿心,连头颅都被砍下来,当做球踢来踢去,阿姜始终记着孟嵩将军最后的的话,要护住我,死也要护着我回长安,可我们逃走途中,又偏偏遇到了山贼。”

    三年前东都洛阳沦陷后,北夷被散骑常侍孟钰击退,长安依旧歌舞升平,所以元乾荒几乎对那浩劫没有什么记忆,如今听来依旧惊心动魄,不由打了个寒噤。

    “阿姜趁夜色救我逃出去,又引山贼她,山贼气得将她系在马车后打算拖死她泄愤,当时......她已摔断了一条腿。”

    元乾荒以前看孟姜哪哪不顺眼,听到这里也不得不感叹,果真是好汉一条,不禁脱口而出道:“那然后呢?是皇上救了她吗?”

    不管何时,只要想到这一幕,元乾渊都止不住眼底泛起阵阵酸意,摇摇头道:“她想以己之命换吾之命,可我又怎能弃她的命不顾……她见我回来,气的双目猩红,用那条好腿抬腿就踹了我一脚,马车就拖着我们横冲直撞,她翻身抱住我,把我护在怀里……”

    舍己护人,挠皇上一脸血,被马车拖,哪一件都听起来惊心动魄,更遑论将三者连在一起。

    好一会儿,元乾荒才从惊骇中缓过来:“然后呢?”

    元乾渊沙哑着嗓子继续道:“没有然后了,孟嵩将军城破前早已调兵,前来支援的正是其胞弟孟钰,他救下我们,然后带走了奄奄一息的阿姜。”

    长安告急,人人自危,更无人派兵相助,孟姜却从汝南孤身一人来到长安,不顾生死随他返回内城,想来也是这患难相依生死与共的情分,或许还有少时纯稚懵懂而朦胧的好感。

    元乾渊微低一低眸,惨白着脸低低道:“死里逃生,又生而赴死......六弟,如果你同她一起离去,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我不走。”

    殿门处孟姜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又换回了石青色男子胡装,玉秀挺拔,高高的马尾更显飒爽,紧抿的唇角如三年前如出一辙,写满了倔强,还有视死如归。

    元乾荒扫她一眼,神色复杂,心头划过八个大字:一腔忠勇,不逊儿郎。

    孟姜逆着光缓缓略过元乾荒,又面不改色的继续往前走,走到元乾渊的身侧,而元乾渊僵坐原处,尽力弯了弯唇角,笑意对上孟姜黝黑的瞳仁时僵在唇角:“原来你真的回来了。”

    元乾渊那漆黑的眼底猛地涌上泪意,红了眼眶,却拼命忍住泪中的酸楚,痛意,委屈,不甘,还有赴死的绝望。

    他道:“阿姜,我又连累你了!”

    孟姜鼻中发酸,强作镇静,只低低道:“皇上知道的,我从来不怕连累。”

    元乾渊颤抖的声音颤了颤,三个字说的支离破碎:“我.....知......道......”

    孟姜蓦地轻笑一声,笑着执元乾渊的手轻声道:“叔父曾为我算过,说我一生福泽绵长,是个富贵长寿的命格,有我护着皇上,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逢凶化吉?

    遇难成祥?

    元乾渊一恍惚,他年幼继位,河山早已牝鸡司晨,负重而行却步步危机,虽至尊至贵,朝政之事多不能自主,内有太后把持朝政,外有北夷入关虎视眈眈,长安萧条,王权没落,天子不是天子,太后号令群臣,穷尽他一生之力,怕是也担不起这八个字了。

    思及此,他背脊生凉,面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其实你能来长安我挺开心的,不过怕是不能带你到东市转转了,不过前段时间我去东市,倒是买了不少好东西,等我拿来给你瞧瞧。”

    说完也不等孟姜拒绝,他起身走进内殿,一时间,空旷的大殿内只剩孟姜和元乾荒两人。

    今夜元乾荒从元乾渊那里听到三年前的事,着实对孟姜另眼相看,他这人向来心直口快,开口便是:“孟姑娘,你腿接好了?”

    孟姜红着眼圈不看他,也不接话。

    元乾荒又道:“果然传言不可信。”

    孟姜这才抬眸看向元乾荒:“什么传言?”

    “皇上登基时,东宫连个妻妾都没有,母后旁敲侧击问了问,皇上就提到了你,母后曾下旨,但孟家回旨说你不想入宫,我以为你是因为皇上危机四伏辜负了皇上的情谊,所以才与你四处针对......”

    这些肉麻的话,打出生算起,元乾荒就没向谁低过头,但他确实误会了孟姜,越说声音越小,也一下红到了耳根。

    孟姜脸色早已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下旨让我进宫?我怎么不知道?”

    那年她伤势严重,叔父孟钰直接将她带回孟家,她醒来时,元乾渊已安全送回长安,她等了许久元乾渊都不曾有封书信,她寄出去的信也无音讯,她怀疑过元乾渊忘了他们的约定,也从未怀疑过叔父会动手脚,如今看来,事实偏偏如此。

    孟姜脸色变幻,自然也逃不过元乾荒的眼睛,年少生死之交,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元乾荒正欲开口,传来元乾渊含笑声:“你们在说什么?不会又吵起来了吧?”

    元乾渊快走几步,身体自然将孟姜护在身后,伸手轻锤了元乾荒的肩头:“不许欺负阿姜,你那些招蜂引蝶招惹手段对阿姜没用。”

    他又瞧了瞧两人的神色,不知二人怎会如此针锋相对,明明两人性子都温顺,凑到一起都会火花四溅,他好笑的摇摇头,将手中的托盘放下。

    修长的手指轻轻拿起茶壶,手腕轻轻一转,花瓣在水中上下沉浮,热气袅袅升起,勾得鼻尖痒痒的。

    但三人围在一起,谁都没有喝茶的心思。

    孟姜随手拿了一杯,元乾渊将一杯推给元乾荒,自己却只含笑看着孟姜:“如何?”

    他凝视着孟姜的面容,又道:“我一直想着有机会再给你沏壶热茶,今日老天垂怜,倒也没什么遗憾了。”

    三年前的洛阳行宫,小孟姜半躺在卧榻上双手托腮,嘴上催促着元乾渊手上的动作再快一些,元乾渊眉眼柔和含笑不语任她在那撒娇,等的久了她恼了的话,只需再一盏茶水就能安抚消气。

    往日难追,想到这,孟姜胡乱的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继续小口抿着花茶。

    元乾荒手里摩挲着茶盏,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尤其是元乾渊一脸柔和的笑意在这兵荒马乱的暗夜里诡异极了。

    茶越喝越苦,头也似越喝越沉,孟姜想再看一眼元乾渊,身体一晃,扑在食案上,束起的马尾无力地垂下,剩下的半杯花茶连同茶杯滚落在地,湿了一地,碎了一地。

    元乾荒一惊,忙伸手推了推,道:“喂!你怎么了?!”

    元乾渊神色淡定,并无半点紧张,他起身羸弱的身躯竟踉跄了一下,定了定才挪到孟姜身前坐了,凝视怀中少女,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凝视着她,只觉盏中茶香的冷意连血液也凝结了。

    他道:“她没事,只是......让她睡一会儿。”

    这个时候睡一会?

    元乾荒的脸色也白了,也觉得盏中茶香的冷意连血液也凝结了。

    他小心地探问:“皇上……又让我们离开?”

    元乾渊只看着孟姜,哑着嗓子道:“她.....想必是不肯走的,你护她一起走,送她回汝南,不要再回来……”

    元乾荒自是熟悉皇上的脾性,看似温润实则执拗,他决定的事再无转圜余地,不觉眼眶泛酸,低低道:“皇上现在连我也不要了吗?”

    元乾渊摇摇头:“长安太危险了,我已护不住你,琅琊是你的封地,你先去那里吧。”

    元乾荒忍不住哽咽,英挺面庞意气激昂,也执拗高声道:“皇上若不愿跟着孟姜走,那就跟着我走,我们一起回琅琊,那里我说了算,北夷敢犯我就敢打,绝不当缩头乌龟.....”

    元乾渊不待他说完,猛地将孟姜奋力一推,她的身体向后一倒,不偏不倚跌到正大放豪言壮语的元乾荒怀中。

    元乾荒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扶住,一头雾水的问:“皇上……”

    元乾渊已背过身,一字字道:“嗯,六弟长大了,你说的我等不到了......你、们......走、吧。”

    什么未来,什么期待,什么壮志,如海市蜃楼轰然坍塌,如没有根的浮萍经不起一点风浪。

    元乾荒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离开还是留下?

    罢了罢了罢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元乾荒将孟姜放于榻边,人已冲过去,一把抱住元乾渊,用力拍着他的肩头,没有三跪九叩,没有君臣之礼,这只是一对同胞兄弟的离别之礼。

    他走了!

    走了,都走了。

    这明明是元乾渊所盼的结局,明明该笑啊,可他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像小娃娃失去了心爱的泥娃娃。

    而他失去了最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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