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饭点,小饭馆便忙碌起来。

    除了店里就餐,还提供电话订餐外送。

    没办法,小饭馆员工很多,只有这样才能消耗劳动力。

    郑飞文早上一来上班就切了一整筐的洋葱,现在是一大堆菠菜需要切丝。

    忙归忙,昨晚还跟老婆说,庆幸帮厨垛伤手,他才能两天就转正。

    他偷偷瞄了瞄站在身边也在切菠菜丝的老板娘。

    红色的指甲油跟用得褪色的木色刀柄形成巨大反差。

    厨房不大,俩人几乎肩并肩,鼻尖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紫色包臀小礼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

    但是手起刀落快到无情,表情冷漠,端着是金镶玉的架势。

    要是个性泼辣张扬、风情万种就好了……

    “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样子!”

    肖楚感受到隔壁慢下来的刀速和不该有的视线,“11:30前必须全部切完,否则扣工资请同事吃宵夜。”

    听到有人被数落,还有人请宵夜,厨房里的氛围活络了起来。

    郑飞文不好意思地用手臂蹭鼻子,低头干活。

    本就切得老板还慢,怎么好意思心猿意马……

    郑飞文加快速度,无论如何都不能耽误大家!

    时间推移,终于第一个侍者跑进厨房,开始今日的报菜名。

    “咸鱼茄子煲、避风塘龙虾、街边牛杂煲、什锦饺子、广东菜心各一份,扬州炒饭、潮州湿炒牛河各两份,冰火菠萝油六个。”

    厨房齐刷刷一声“收到!”,肖楚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擦手,凑近看菜单。

    “这还早,就这么大一桌菜?”

    “是Bronte先生,他带设计院的客户来吃饭,接下来要去机场。”

    肖楚回头朝厨师喊话:“炒饭少放鸡蛋。”省得有人过敏。

    “收到!”

    Bronte那位老先生是肖楚的客户,她脱下围裙洗手,打算上去打声招呼。

    可肖楚还没出厨房,李航火急火燎就跑来阻止,“那个泼妇又来了!”

    帮佣在医院躺着,没有购买医疗保险的昂贵诊金都是肖楚出的。

    可人家娶了个泼妇,办公室里又是撒泼又是哭闹,把肖楚烦死。

    “这倒好,还知道饭点来闹了!”

    肖楚想起昨天女人的眼泪就一肚子火,转身躲过前厅从后门出去。

    “李航,你把客人带上去二楼包厢,别影响他们用餐。”

    李航拦住肖楚,“老板!要不给钱吧,不然待会饭店她还在可怎么办!”

    肖楚:“想都别想!”

    老板和店长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李航作为店长,有义务要老板冷静对待。

    “Lucas说我们雇佣的是非法劳工,让我们花小钱消灾把人早点哄出院,免得以小失大。”

    “忘恩负义的家伙!”也不知肖楚说的是谁,总之她已经推开了后门。“厨房的,你们几个出来撑场!”

    妇人一见老板从另一个方向出来,坐在地上就开始拍地砖,跟海带一样上下翻动。

    这架势今天主打苦情牌,比昨天还胜,全是哭喊、语言不通,路人走过也得看一眼。

    肖楚定定站在那里,双手抱胸微扬下巴:“你继续,这里除了我们几个,没人听懂你在喊什么!”

    妇人安静了三秒,她就开始纯哭。

    “要是再看到你到店里,我立刻停了医院的缴费,让你们失业滚蛋!”

    肖楚干脆利落地说完,从鼻子哼了一声,“我没记错的话,上个月还给老家盖楼了吧?后面还要钱对不?”

    李航蹲在妇人身边想把她扶起来,劝道:“阿姐,你别这样。得罪我们老板,你们怕是得再去找陈老板了!”

    “陈老板的钱我们都还完了!别吓唬我!”

    肖楚笑笑:“怎么?你以为还完陈老板的钱你们就真的是自由了?”

    “不然呢……”

    “你们也来两年了,连日常英语都不会说。没有一技之长,工作是别人介绍的,跟人合租的,买点东西都说不明白,依赖社区只会抱团。说实话,没有我跟陈老板这种自己人帮忙,放任自由,你们怎么生存下去?”

    妇人看到店里好几个熟面孔都出来了,哭喊道:“资本主义吃人啊!”嘴里念念叨叨就是黑心老板剥削工人阶级。

    肖楚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厉声喊道:“别给我来这套!”

    她的喝止确实有效,妇人其实就是挑软柿子捏,见老板年轻,穿着打扮靓丽,就估摸着肖楚不耐搓摩。

    可昨天的和煦春风变成十级飓风,她怂了。

    “我黑心?我准时发工资,还给看病吃饭。对资本主义不满,那就回家去!没人强迫你们来!”

    肖楚看似淡定,但是她的嘴唇在发抖。

    她怒其不争,又恨自己有那圣母病非要照顾这些人。

    店里的人都上去劝了,肖楚推开众人,在进店的那一刻再回头看着地上啜泣的妇人。

    她不明白她的眼泪是不甘心敲诈失败,还是在后悔踏上这条不归路。

    喜欢抱团是吧?

    “你敢闹,我就关店结业!所有人跟着失业!”

    厨房恢复了热闹,李航看着店外还坐着的妇人,刺耳的“警报声”没了。

    “她还会来吗?”

    高跟鞋踏上木梯发出闷响,肖楚走到一半朝李航道:“今天你去送饭吧。柜台拿两百交费,路上买点水果,把她带去医院。”

    人都已经上去了,想想还是不爽。

    她又在二楼探出头喊:“确认活着就回来!饭点到了。”

    李航笑老板心软,摇摇头。

    ---

    医院的工作极其忙碌。

    尤其是还没有执业的住院医,根本就是医院体系里的“棉花工”。既要学习又要工作,执业医生和患者的奴隶,连社工实习生都比住院医轻松。

    即使午休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Lucas还是放心不下,去病房看看。

    凑巧撞上送完饭要走的李航,赶紧聊两句。

    “老板破罐子破摔了,威胁她再来就散伙结业。”

    Lucas皱了眉,这算什么解决方法?

    “你也知道啦!这些人特别在乎面子,真这样他们夫妻俩以后怎么在社区里混?估计不会再去店里了吧……”

    看人家只是“嗯”了一声,态度冷淡。

    李航觉得朋友变了,这么沉默寡言不像他。

    李航随意地乱拨头发,是他自己忘了他们兄妹关系早就破了。

    看来上次他只是随嘴关心而已,现在反倒显得自己多嘴显得尴尬了。

    李航从裤兜拿出一张名片,“有空来店里吃饭,我请你喝奶茶。”说完转身就走了。

    Lucas叫住对方,指着少了小指的右手:“手怎么了?”

    李航看了看,轻松道:“哦!以前在工厂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没什么……走了!”

    Lucas还是进了病房看了看就诊卡,毕竟不是自己的病人,这算是多管闲事。

    妇人抬头瞧了瞧年轻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神情淡淡。没有严肃不耐烦,也没有外科医生那种猥琐,端的是翩翩君子的专家样。最关键人家头发是黑的,给她一种亲切感。

    妇人不懂午休时间短而宝贵,就当着医生面继续抱怨刚才的委屈,打听着这边社会是怎么个行情,怎么赚回误工费。

    Lucas光听,少言多笑,走之前还祝他们早日康复。

    一句简单的Thank you他俩还是会说的。

    可他内心嗤笑,有够蠢的。

    ---

    Lucas下了晚班就直接过来找肖楚开的饭馆。

    看了看名片,确认前面就是名片上说的拥有“家的味道”的“小饭馆”。

    就在他每天上下班的路上,只是店面不是冲着大马路,而是面向查尔斯河。

    店开在一段汽车行驶不了的鹅卵石小路边,医院公寓两点一线的他从未注意过的地方。

    查尔斯城的秋天是金黄的枫叶。

    前往小饭馆的路上,湿润的夜风拂过。鹅卵石是舞台,路灯是舞台灯光,脚边的落叶在暖光下摇曳生姿。

    平时并不行车,道路两侧的房屋还保留着中世纪欧式的风格。

    把中餐厅开在这里显然格格不入,好在橱窗的中国结足够大足够红,几乎占据了正面玻璃。

    不然整个店面只靠那浅浅伸出街道的圆形英文招牌,实在是让人想不到这是个中餐厅。

    店太小,位置太差。

    来到店门口,透过橱窗,能看到肖楚一个人在柜台低头算账。

    店里只留了一盏灯,都打在肖楚身上。

    可能是女人天生的直觉,Lucas还没看够那个朝思暮想的人,肖楚便抬头。

    隔着玻璃,相隔不过十数米。

    风吹落叶,打在男人身上,沙拉沙拉。

    他就站在店门口的路灯下,昏黄沉寂。

    深色的长风衣,宽肩撑出了棱角,衣摆却随风鼓起。

    男人单手插在兜里,表情都拢在晃动的树荫之中,看不清楚。

    肖楚手心向下,四指轻勾。

    进来的意思。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没有动。

    肖楚看了一会,分明是他。

    还是那个样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忧虑什么。

    她干脆低下头,继续数钱算账。

    直到翻了页,才听到挂在门上的铃铛响动。

    她头也不抬,一口标准的国语直接说:“打烊了,下次再来。”

    她主动了,不进来的是他,这不算赶客。

    肖楚还差一列合计就好了,全速敲着计算器。

    皮鞋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对方上楼,又下楼,许是逛了一圈。

    鼻尖嗅到烟草味渐浓,抬眼时男人已经把手肘支在吧台上。

    “视察工作啊?”肖楚语气轻松,毕竟俩人共同生活了几年,装陌生并没有必要。

    “你是老板?”男人的嗓音明显低沉了不少,是成熟男性的味道。

    跟以前的温和不一样,跟在医院的严肃不一样,觉得有点陌生。

    肖楚抬眼瞥了一下,确认真是他,又低下头说:“不然呢?我不可能给人打工吧?”

    “这个店赚得到钱吗?叔叔他没支持你?”

    肖楚听得出他嫌弃店小。

    “开这个店,花的是我自己赚的钱。”笔用力在本子上潇洒写下总数,今天生意出错,笔尖划拉纸的声音都显得潇洒。

    肖楚搁笔,抬头与男人对视,“我乐意,就算是爸都管不了。”

    “行。”孩子大了,是不能管了。

    “医院躺着的家伙,需要我帮你处理吗?”

    肖楚收拾台面,本子发出冷冷垛桌面的声音,她的声音也夹杂在其间:“不用了,哥。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解决。”

    Lucas的目光迅速收回,手也从吧台上收回。

    几年不见,第一次见面话没说两句就算了,现在连杯水都不给人倒,还明显就是一副急着下班要走的样子。

    他不敢要求太多,免得人又跑了再来一个五年。“遇到困难来找我……”

    肖楚从包里掏出口红,拧出膏体上嘴,连一个简单的“嗯”都不给。

    他看着红色的膏体在唇上碾过,曾经熟悉的饱润的软肉微微挤压变形又恢复原样。

    朦胧的唇纹被如同舌头一般的红物抚平时,他只觉得口干舌燥。

    那一抹世故的红魅意荡漾,如同昭告青涩的果实已经成熟。

    肖楚抽了张纸巾抿了一下红唇,又拿出包里的小化妆镜瞧了瞧,才算满意。

    她背上挎包从吧台离开,男人咬了咬唇,穿回挂在手臂的风衣,紧随其后。

    肖楚那张印着口红的纸巾和刚才台上撕下的废纸揉作一团。

    边走出吧台时,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篓里。

    纸巾轻,纸团重,脱离纸团的柔白纸巾飘落在地。

    紧跟在后的Lucas停下脚步,捡了起来。

    塞进裤兜。

    门上的铃铛响起,风重新灌入衣服。

    肖楚回头看他捡地上的垃圾,催促道:“哥!走了!”

    “嗯……”

    他惴惴不安。

    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这肮脏不耻的一幕,自己有没有在她心里失了体面。

    两人在鹅卵石道上走着,他们的车都停在路边。

    他们兄妹带着一丝微妙的梳理,更像老友久别重逢,交换近况。

    肖楚简单说了自己三个月前开的店,Lucas简单汇报自己今年在查尔斯总医院轮换。

    “我只是想试试开在查尔斯城怎么样的……这里亚裔还很多!小饭馆生意还不错。”

    “你眼光不错,这里确实挺好的,名校很多,治安也好。”

    一个三个月前来的。

    一个三个月后要走。

    不说倒也罢了,一合计,大概率是巧合。

    两个人各自想心事地走到路口。肖楚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即将分道而行。

    过去的事情好像对肖楚没有分毫的干扰,她淡淡道:“我很高兴没有耽误你的前途……过去的事翻篇了。我们还是一家人,以后还要好好相处。”

    她的坦荡让Lucas觉得卑微,觉得自己的心潮澎湃是那样下流。

    几年不见,她不可能是为了自己才来到这里的。

    Lucas轻轻颔首:“好,有什么事情记得找我。”

    “嗯……你……少抽点烟。”肖楚一手抓紧了挎包的简单,抿了抿唇,静了一会儿才说,“我走了。”

    看着她离开,Lucas拿出口袋里的那张被捂得温热的纸。

    发白的纸上一抹淡淡的红。

    他将纸放在鼻前嗅了嗅,薄唇甚至毫无顾忌地贴在了刚才掉在地上的纸上。

    口红甜腻的香气早已被外套带着的烟味盖过。

    男人看着上面淡淡的唇印,哭笑不得地叹息:“我在干什么呢……”

    将自己龌龊心思塞进街边肮脏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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