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强忍着眼泪,此刻,看着静静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钟景宸,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床沿哭起来。

    时间恍若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寒冬,她失去了父亲,离开了奶奶,来到这个小皇帝跟前,他擦去她的眼泪,告诉她,他就是她的家人。

    ——她不想再一次失去家人。

    钟景宸混混沌沌中隐约听到哭泣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哭泣声断断续续一直不停歇,他循着声音,在黑暗中摸索着,费力地睁开眼……

    仿佛雨中垂露的海棠——粉色裙衫的少女伏在床沿,灯光下,一颗颗晶莹泪珠从她如玉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就是这微小的动作,却被她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

    “啊——”她握住他的手,“景宸!”

    那样的温暖,温柔如荑。

    “……阿阮。”他微微笑着看着她带雨的面庞,勉力挤出两个字。

    听到他在叫她,她晶亮的眸子中又盈满泪水,如一串串断线的水晶珠子滑落下来。

    ——她哭得更厉害了,哭出了声。她本年长于他,一向持重,此刻在他面前却哭得像个小孩子。

    见阿阮如此,他便知她心里有他,虽则身体疼痛,心里却莫名感到欣喜与安慰,这种感觉揪着他的心,鼻子一时发酸。

    他想给她擦擦眼泪,却虚弱到根本抬不起手,想直起身安慰安慰她,让她不要再伤心,不要再担心,却因断了三根肋骨,刚发力要起身就感到胸部一阵剧痛。

    “不要动——”阿阮见他要起来,忙将他扶着躺好,又用锦帕擦着眼泪。

    他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的脸。

    “阿阮,朕没事,真的没事,你不要伤心,不许再哭了。”他轻轻握着她的手。

    “哼,皇上越发不像样了,不仅说谎,还学会不正经了。”她嘴上这么说着,眼泪却不住地掉下来。

    “怎么不正经?”他浅浅一笑,“阿阮方才不也拉了朕的手?咱们‘有拉有还’嘛……”

    “还有心思开玩笑。”阿阮白了他一眼,“那现在还了,可以放开了吧。”

    “不,朕不要放,永远都不要放。”

    说罢,又缓缓闭上了眼。

    有她在身边,他便感心安。

    *

    这一边,太皇太后众人已经在别苑安置下来,钟濯含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太皇太后。

    “哼!”太皇太后一拍桌子,众侍女宫人都跪下来,“好端端的秋狩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她皱着眉头,目光落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

    “早在月前,哀家便下令严守林场,怎会又出现如此猛兽?”

    钟濯含忙躬身回禀道:“母后,儿臣也纳闷,于是便在事发后率人严查林场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靠近后山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缺口,想必那畜生就是从这缺口闯进来的。”

    “怎么会有缺口?”

    “这缺口是新撕破的,应该就是那畜生。这后山本就山深,禽兽颇多,负责管理后山的朱之国明知当日皇上要来秋狩,却还纵酒昏睡,疏于管理,致使天子受伤,差点酿成大祸,儿臣已下令将他诛九族。”

    “诛啦?”

    “母后,此等人罪不可赦,留着也是祸患,交给儿臣处置即可。”

    太皇太后望着那沉沉的烛火,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国事不可一日无人理,皇帝养伤的这些日子就由濯含你监国理政吧,尚廷之会帮着你的。”

    “儿臣领命,请母后放心。”钟濯含拱手,“还请母后务必以身体为重,不必过于担心,皇上乃天子,自有上天庇佑。”

    “嗯。你们都下去吧,哀家也乏了。”

    *

    又过了数日,见着钟景宸的情况稳定下来,太皇太后才准备起驾回宫,留下阿阮照看。

    “不过这样也好,能和阿阮单独在一起,朕才不想回宫去。”

    “又说胡话了。”阿阮道,“皇上是一国之君,不回宫里处理朝政怎么行?眼下养好身体要紧,待好了还得回宫去才是。”

    听着阿阮说完这话,他久久不再言语,只垂着眼沉思着什么。

    “怎么了?”

    “阿阮,你说朕还能算是一国之君吗?”

    “……什么算不算的,皇上本就是一国之君。”她坚定地回答道。

    “你可知道这些天/朝政都由谁来处理?”

    “当然是王爷了,还有丞相协理。眼下皇上受了伤,总要有人……”

    “其实朕在不在都一样,对吧?”他突然说道。

    这话倒叫阿阮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平日里的朝政之事,早就由皇叔他们处理好了,不过知会朕一声罢了。朕其实是个没有权力的皇帝。”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阿阮宽慰他道,“皇上现在还小,等皇上再长大一些,能担起一国重任,到那时,王爷便能将皇权交回皇上手里了。”

    “真的吗?”

    “嗯。”阿阮点点头,“所以皇上更应该养好自己的身体,方能继承大统啊。”

    她一字一顿地认真说着,倒叫他忍不住笑了。

    “嗯,听你的,养好身体。”

    *

    太皇太后刚回宫,丞相尚廷之便忙着赶来慈安宫请安。

    自右丞叛乱后至今,六部事务皆由尚廷之主领的相府处理,两相之权集于一身,丞相权力大增。而就在这摄政王监国期间,却说丞相一人理六部,太过操劳,便另提拔了一人为相,分管六部。

    尚廷之明白,钟濯含面上是这么说,其实为自己人分权,以免尚廷之与他抗衡。如此一来,朝堂上一半多都成了钟濯含的人。

    “哎,惊闻皇上受伤,臣日夜心焦不得安宁。只是王爷随驾去了,臣不得不留下宫中照管朝政,未能亲自向皇上请安,臣惶恐啊!”尚廷之拜倒在地。

    “丞相大人快快请起!”

    太皇太后给尚廷之赐了座,寒暄一番后,说到了秋狩发生意外的事情。

    “此次的意外实在是蹊跷啊!”尚廷之道,“偏偏这些巧儿都凑到了一起。且说那看守林场的朱之国,原是南部大营的副将,只因前些年在战斗中受伤,才调任到林场,他一向为人严谨忠职,过去也是战功赫赫,怎会犯如此轻率的错误?再说了,那野猪再凶猛,皇家林场的围网岂能轻易被撕破?”

    “丞相的意思是?”

    “若真是意外倒还罢了,臣只怕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想要对皇上不利啊。”

    “丞相大人指的是?”太后呷了一口茶。

    尚廷之偷瞥了太皇太后一眼,转口道:“如今皇上也不小了,臣建议尽早立后定位,也好让皇权尽快回到皇上手中,以免给心怀不轨之人以可趁之机。”

    “立后倒是要紧事,只是咱们皇上今年尚未满十四,是不是还小了些?”

    “太皇太后,高祖皇帝年少之时,权臣把持朝政,也是十三岁立后亲政。事态紧急,非此不可啊!”

    “嗯,倒是如此。”太皇太后点头,“景宸总还是孩子心性,成婚以后或许能成长一些。”

    “正是。”尚廷之欣喜拱手道,接着说,“太皇太后若不弃,臣的嫡亲小孙女诚愿终生侍奉皇上!”

    “唔?”太皇太后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哀家记得丞相大人的孙女应该还小的吧?”

    “回禀太皇太后,小孙女今年……今年刚满九岁。”

    太皇太后看着笑容可掬的尚廷之,忍不住笑着放下茶盏。

    “九岁……丞相大人莫不是太心急了些?”

    “呃……呵呵呵。”尚廷之赔着笑脸。

    “哀家明白丞相大人的忠心,只是咱们皇上本身年纪不大,若再娶个九岁的小孩子作皇后,如何稳住江山?岂不叫天下人议论?”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何况丞相方才说‘立后定位’,哀家认为极是,如此这后位更加不可儿戏了。丞相大人认为呢?”

    “啊,是,是,太皇太后说得极是。”尚廷之此时敛了笑容,忙称是。

    “不知太皇太后心中可有属意人选了?”

    “宫中正有一最佳皇后人选。”太皇太后仰首道。

    “宫中?您说的莫非是……”

    “不错,正是虞大将军之女,虞倾阮。”

    “啊,果然是这孩子……”尚廷之细细琢磨了下,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原由,便不再言语推举自己的亲孙女为后的话。

    “只是如此大事,还得交给丞相大人办,哀家才能放心呐。”

    尚廷之忙起身上前拱手道:“太皇太后万可放心,老臣一定办好!”

    “嗯。若无其他事情,丞相大人就退下吧。哀家也乏了。”

    太皇太后说完便咳嗽起来,侍女忙上前服侍。她年事已高,本就在病中,因着此番秋狩发生的意外,又挨了些惊吓和劳累。

    “太皇太后可万万要保养好凤体呀!”尚廷之担心地皱起眉头。

    “哀家无碍。”她平复了下,勉强挤出四个字。

    “那臣就不便再打扰了,请您安心将养,臣告退。”

    “慢着……”

    正当尚廷之后退着准备转身离开时,太皇太后突然止道。

    “太皇太后还有何事交代?”尚廷之恭谨垂手。

    太皇太后调整气息,微笑着说道:“你的小孙女儿眼下还太小,好好教养着,等皇上亲政以后,就封她个唯一的贵妃。”

    “啊……”尚廷之一时欣喜,慌得不知该如何好,忙跪拜在地,“臣……臣谢太皇太后不弃!臣尚廷之一家定当忠心誓死卫国!永世效忠皇上!”

    太皇太后欣慰地点头。

    “你过来。”

    尚廷之起身上前来,只见太皇太后拿出一块精致的团金龙凤玉佩,说道:

    “这是哀家入宫时高宗皇帝送予哀家的,如今哀家便给了小孙女儿了。”

    尚廷之忙又跪倒在地:“如此贵重之物,臣万万不敢收!”

    “拿着吧。”太皇太后将玉佩递给他,“哀家是给小孙女的,你就收下吧。”

    尚廷之恭恭谨谨接过玉佩,感恩戴德,拜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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