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水再次推门进来时,幸村精市已敛起所有情绪,安静地坐在床边。

    他好似做了一个鲜活热烈的梦,梦醒之后,他还是那个四肢虚弱,抬头茫茫不见未来的废人。

    见她进来,幸村精市和亚美芝同时看了过去。

    白无水对亚美芝道,“亚美护士,麻烦你帮我把设备带给墨兰医生。”

    亚美芝明白白医助要单独同幸村说话,她很快收纳好高科技仪器,投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给幸村精市便出门。

    少年坐在床边,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沉沉地对上白无水。

    这似乎只是纯粹等待审判的姿态,但她分明从看到了不认命的倔强。

    某种程度上,他此刻的眼神又何尝不是威胁与施压?

    她毫不怀疑,就算她说他无法再打网球,他也不会就此丧失意志。或许会痛苦,但也很快振作,重新蓄力,只要有哪怕一丝反抗命运的力气,也要从谷底往上爬。

    不挣扎就是死,这是他求生的本能。

    白无水径直走到他面前,对他道:“概率渺茫,但并非不可一试。”

    幸村精市一怔,眸光转瞬千变万化,像是没听清她说什么,又似乎被信息冲击过度。

    她……她说什么?

    她说,可以一试?

    可以一试是什么意思,是他还有机会打网球的意思吗?

    黑暗的尽头是深渊,而深渊又是无穷的黑暗。

    他太明白那种绝望的味道,像毒药一样腐蚀人的灵魂。他唯恐被吞没,所以一直在奔跑,害怕稍慢一步,便会彻底陷入万劫不复。

    然而此时若隐若现微光只诱惑地露了个尾巴,便足以令他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医生。”

    幸村精市克制着激动,声音却还是沙哑得几乎失声。

    白无水一惊,因见他眼角点点泛红。

    她心中感慨,虽然比同龄人成熟许多,但到底也是个孩子。

    于是便道:“要不我先出去,让你哭一会?”

    幸村精市语塞,狂涌的情绪戛然而止:“……”

    见医生不似玩笑,真有几分要转身的架势,幸村精市才深吸了口气,汗颜地解释:“医生,我并没有哭。”

    少年的情绪收敛很快,但氤氲的眸光仍残留着方才激动的点点斑驳。

    白无水心中暗笑他自尊心强,面上却也严肃地说起了正事:“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并不难,但若要重返赛场,治疗过程则会痛苦许多,甚至即便你受尽苦楚,我也无法百分百担保一定能治好你。所以,请你好好想清楚。”

    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却莫名令人敬畏。

    幸村精市对上她深邃明亮的眼眸,毫不犹豫:“医生,我早就决定了。”

    若他为了单纯活着而放弃网球,那又与丢弃自己有什么区别?

    白无水并不意外,她朝病床上的他伸出手:“重新介绍一下,我是白无水,希望接下来我们能合作愉快。”

    合作?

    这是一种很新鲜的说法。

    仿佛他们不是医患关系,而是要一同面临巨大挑战的队友。

    幸村精市感到不可思议,他几乎在这一瞬间,原谅了医生‘劣性’的一面。

    到底是这一身白大褂具备欺诈性,还是她正经的模样太会蛊惑?

    没关系,答案都不重要。

    她是唯一一位对他病情抱有一丝乐观的医生,这就足够了。

    他一定会好好配合医生,毕竟这位年轻的医生,是为他而来。

    幸村精市搀着床沿起身,郑重握上那只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好,合作愉快。”

    两人握手的瞬间,幸村精市心头浮出一阵怪异。

    这只手,意外地……软?

    虽不似他妹妹的手那样软嫩无骨,但也没有男子的骨骼硬朗。

    但他尚未感受明白,两人的礼节性握手已分开,白无水翻开了病历本:“那么事不宜迟,今天就开始治疗。”

    “治疗过程主要分三步:药理疗养,手术治疗、康复训练。”

    “目前你的身体比较脆弱,不适合大动手术,并且对西药还产生了一定的免疫性。另外西药吃多了也有副作用,所以接下来的诊疗侧重中医药疗。”

    “第一部分必须为后面的环节打好基础,所以疗程比较长,你每日都需进行针灸、推拿按摩、药浸,以及中药服用。”

    “另外,治疗过程中,会随着你身体的变化程度更换药方,同时也会产生新的应激反应。”

    窗外白云悠悠飘过,太阳的光束透过斑驳的树叶,落在了少年如画的眉目上。

    那双雾霭蒙尘的瞳孔似被阳光恩泽,闪过晨曦般的光芒:“是。”

    “好,那么从今天开始,我给你罗列每日的营养餐,你必须严格按照标准摄入食物。”

    初次见面虽然并不愉快,但……工作起来的医生,的确具有令人信赖的本领。

    幸村精市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明白。”

    白无水点点头,合起病历本:“很好,你营养跟上了,我就能随便折腾你。”

    幸村精市:“……”

    他果然,还是不能对她的性格太抱有期待。

    ……

    夕阳最后一缕光辉从地平线滑过。

    白无水拎着两大袋药材去了煮中药。

    一类浸足,一类口服。

    浸足药材制作方法简单一些,只需水沸后中水煮四十分钟即可,而入药的药材则需要控制火候与水量,慢炖四个小时。

    病房,窗外云卷云舒,夕阳染尽三千绮色。

    窗台上的矢车菊高贵迷艳,盛放着生机勃勃的花瓣。

    而书桌上的昳丽少年则在余晖的光晕中,不疾不徐地翻阅书本。

    “叩叩。”

    未过多久,敲门声打破此刻的安宁。

    一道纤瘦修长的的身影携着散漫的语调传来:“神之子,你洗澡了吗?”

    幸村精市:“……”

    医生问这样的问题并无不妥,可从她嘴里跑出来,就莫名令人不太自在。

    幸村精市合上书,“一个小时前已按照亚美护士的提醒照办了。”

    白无水瞥他一眼。

    这精致的人什么毛病,洗了就洗了,没洗就没洗,非要这么含蓄地文绉绉。

    她朝外面的人微微抬手,两位男护士便抬进一个大木桶。

    木桶上方的热气混着浓烈的苦药味,铺天盖地挤满病房的每一寸角落。

    白无水昂了昂下巴:“开始吧,痛的话,可别哭哦。”

    幸村精市没搭她这话。

    幸村精市的腿白到发光,又细又长。这是一双标准的运动员腿,虽然因长久无法运动显得皮肉松软,可流畅的肌理曲线还在。

    白无水就这么一直盯着,当然不是看这两条漂亮的腿,而是要看他什么时候才把腿伸进药桶。

    幸村精市很是慢吞吞,虽然立下了会好好配合的flag,但对着这么一桶黑乎乎的东西,多少要做点心理建设。

    他本就是一个对气味十分敏感的人,而这药桶的气味不仅浓而苦,徐徐冒出的蒸汽还很沸腾。

    白无水挑眉不语,似乎极有耐心,可那投过去的眼神,却愈渐揶揄。

    幸村精市也是个要强的人,从来只有他看别人好戏,哪轮到自己被笑话,于是他抬脚踩了进去,可不到一秒,脚便要条件反射缩回。

    但没有给他更过缓冲的时间。

    一双苍白有力的手不近人情地按着他的膝盖压入药水中。

    刺痛与灼烧感一瞬从脚底蔓延直全身,宛如踩在滚烫的刀尖上奔跑。

    且伴随着时秒的叠加,那阵翻倍的疼直接刺入骨髓,意识几乎被凌迟到模糊。

    他扶着椅子的双手青筋爆现,但他敌不过那双蓄力压制的手。

    甚至,他还听见了冷嘲热讽的嗓音,“看吧,说了很痛。你要是想哭就哭吧,我不嘲笑你,反正不是第一次。”

    真是个恶劣的家伙!

    可神奇的是,疼得支离破碎的意识却慢慢重铸。

    他望向近在咫尺的白无水,眉宇傲气倔强,竟有几分孩子气:“我没哭。”

    白无水一愣,随即被他如此认真的解释逗得忍俊不禁:“哇,好棒,真是个乖孩子,我要这样夸你吗?”

    幸村精市黑了脸:“……”

    白无水见达到目的,也没再继续当坏人。

    她慢慢退开压着他双膝的手,“自己撑住。”

    幸村精市疼得头皮发麻,几乎说不出话来。

    四十分钟后。

    药水被撤走。

    少年细□□瘦的小腿通红无比,双鬓的发丝、病服的前襟与背脊都被少年的汗水浸湿。

    但饶是如此狼狈,也依然不损美色,像被风雨摧残的花,颓靡苍白,却更惹人怜惜。

    白无水从桌面上抽出几张纸替他擦汗。

    幸村精市瞳孔缓缓聚焦,清明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

    她的神色冷淡,动作却很耐心。而这不夹杂任何情感的认真,竟透出一种体贴的温柔。

    察觉到幸村精市打量的目光,白无水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天生多情的桃花眼似簇起一团随时能慷慨赠人的星辰,灿烂得不可思议。

    她笑侃:“看我干嘛,觉得我长得好看?”

    幸村精市无语,从她手中夺过纸巾:“不劳烦白医生。”

    白无水耸耸肩,觉得他大惊小怪:“盯着我看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一个。”

    幸村精市:“……”

    他心头有点古怪,但那种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

    倘若举例的话,那就是他绝不会因为一个男生看了自己一眼,就得意自己长得好看……这正是个相当自恋的家伙。

    十五分钟后——

    开始了第二项治疗。

    但幸村精市不太想配合。

    白无水双手抓着他的衣服往外扒,幸村精市抓紧死活不让。

    扯了几下不见他松动的白无水有点不耐烦:“不脱衣服怎么针灸?”

    泡药慢就算了,针灸脱衣服也磨磨蹭蹭。

    幸村精市:“我自己来。”

    白无水松开手:“有区别吗,我还不是要看的。”

    幸村精市:“……”

    当然有区别,自己脱跟被人扒能一样?

    褪掉上衣后,幸村精市一副我为鱼肉你为刀俎的挺尸状。

    白无水挠了挠眉心,“放松点,你这么僵硬,会让我忍不住掐死你的自尊心。”

    幸村精市表情没绷住,脸黑了又黑。

    她身为医生,却如此不积口德,是没被人打过吗?

    他深呼吸,努力放下羞耻感。

    白无水摊开针灸包抽出一根银针,并给他打预防针:“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饶是幸村精市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的是有点疼,分明是亿点。

    而这种痛苦和药浸又不一样,是更密集,更不容喘息,像是哪里有伤,便偏要往伤口撒盐抽鞭的火辣尖锐。

    这比他平常犯病的全身痉挛还要痛苦。

    幸村精市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白无水掀开眼皮检查,见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晕了挺好,神之子自尊心强,醒着不自在,晕了身体更放松。

    针灸完还有第三项治疗——按摩。

    这是一项消耗体能的大工程,不仅力度需要精准均匀,每一个穴位与筋络都需照顾周全。

    她按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停手时双臂和指尖几乎累得抬不起来。

    她最先接触中医,按摩也算家常便饭,但因这两年拿手术刀比较频繁,所以一时半会也没立即适应这种强度。

    不过她还是做好了善后工作,给神之子穿好衣服,放下上卷的裤子,以免虚弱的他着凉。

    没过多久,亚美芝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了进来。

    她见两人一个昏睡,一个惫态,不禁放轻了声音:“白医助,药现在给他喝,还是先保温?”

    中药当然要喝新鲜的。

    白无水甩了甩酸乏的手,坐到了幸村精市床边。美少年无论何时令人赏心悦目,但她毫不怜惜,直接抬手掐上他的人中。

    亚美护士不忍心看,扭开了头。

    幸村精市惊悸醒来,一双眼眸尽是涣散的晕影,而等到瞳仁聚光,眼前又是那张脸。

    他有点说不上来的倦乏与无力。

    白无水把药递过去,“趁热喝了。”

    药味浓而苦,还未入口,便觉要把今日吃下的食物一并催出来。

    他心中挣扎了片刻,还是试探性询问:“我能先喝杯水吗?”

    白无水眉尖抽了抽,一副‘你再给我啰嗦试试’的表情。

    幸村精市长睫垂敛,无奈撑着酸疼的身子坐直。

    白无水根本无需直视他的目光,只从那缓慢的姿态,便知道漂亮的少年又在磨洋工。

    她直接把药放他手里:“三分钟不喝完,我就直接灌。”

    幸村精市捧着碗的长指泛白收紧。

    几秒后,他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口闷了。

    药如黄檗之苦,入口发麻发涩,极难下咽。就算用力咽下,也觉有无数根小针刺激咽喉。

    幸村精市唯有咬紧牙关竭力压制,吞下的药液才没倒流而出。

    白无水很满意他这回的干脆利落,还夸:“好孩子,喝了药可以喝点温水。”

    好,好孩子?

    幸村精市:“……”

    他忽然觉得,药再苦,都没有眼前之人能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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