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水透过观察窗往里头瞄了两眼。

    美丽的少年双眸紧闭躺在床上,没什么活力。

    他这模样,让本是随意看看的白无水重视了起来。

    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少年没睡,听到声响睁开眼,目光缓慢转向观察窗。但在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却直接翻了身,仅留下一个消瘦的身影。

    白无水:“……”

    问题这么严重?

    她不等他回应,直接推门而入。轻掩上门口后,慢慢在他床边坐下。

    多了一人的重量,幸村精市是能感受到的。

    可他就是背对着她,不搭理。

    白无水也不能一上来就问他是不是被喜欢的女生甩了,这多没面子,于是只能先打开一个话口:“听说你现在喝完药都不用喝水,也不用吃甜的东西了?”

    无人回应。

    三秒后,少年才淡淡地,“嗯。”

    嗯……是什么意思?

    白无水又说,“为什么这样,蜜饯可不是用来当摆设的。”

    “嗯。”

    白无水啧了一声。

    这小子。

    好歹也给她点面子吧,什么都不说,她怎么疏导?

    算了,她懒得跟他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你不会被女孩子甩了吧?”

    果然,这话一听,幸村精市也不顾满嘴苦味,直接炸了起来。

    一双鸢紫色的瞳孔气焰灼灼地瞪着她,“医生,不是所有人都整天想着谈恋爱。”

    白无水挑挑眉:“又不是只有谈了恋爱才能甩人,暧昧期也可以。”

    幸村精市气得说不出话,真想把这个脸上揶揄的家伙赶出去。

    白无水也就是试探他一把。

    这家伙的表情,不像是黯然伤神被戳痛心事的悲怒,而是仿佛被人歪曲了事实又还小瞧的憋屈。

    白无水给了一棍,又送颗糖,立即笑着顺毛解释道,“开个玩笑啦,再怎么说也是你甩别人嘛~”

    幸村精市耳根子和心都是软的,她这么一笑,幸村精市消了一半的气,甚至听她把‘甩人’说的那么轻易,还耐心纠正道:“就算我有女朋友,我也不会甩她。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以后一定分手吗?”

    每次被人主动追求,又被人甩掉的白无水很心塞。

    这话题还是跳过吧,她实在不想聊。

    “那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可别跟我说你是一瞬间长大,要吃这种苦来凸显自己的强大。”

    幸村精市瞥了白无水一眼,见她的表情比谈及‘女朋友’的话题认真了许多,才垂着眼帘道,“医生不是怪我打扰你谈恋爱吗?”

    白无水震惊:“……”

    哈?

    哈?!

    竟是因为她?!

    不是……她当时的语气很凶吗?很冲吗?很吓人吗?

    她就算故意这么说了一嘴,也是指一整日的工作,又不是单独针对他。

    这家伙就算道德感极高,也不至于放大到这种程度。

    不对,恐怕不止这么简单。

    她先从头捋一捋。

    首先,今天带他做了全面检查……不,她应该从更从头之前开始。

    在神之子的视觉里,她是为了他而来,是苦苦等待,终于从黑暗中窥见希望的医生。

    而这一个月的治疗与相处中,神之子是全身心地信任她。甚至某种程度上,他对她的依赖超过了照顾他长达三个月的亚美护士。

    她是他的医生,但对他而言,或许也不仅仅只是医生。他会关注她的情绪,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愿意主动安慰她。

    那日天台,他还特意提过两人的合作关系。这是一种区别于医患,但听起来能够势均力敌的关系。

    虽说医生和病人无法在身份属性上达成真正的公平,可至少在人格上,他们是对等且平衡的。

    也正因如此,神之子前段时间才会积极地寻求改变,去做那些打发时间,却能够有效避免胡思乱想的爱好。

    今日全面检查出来的结果,是对两人合作的正向反馈。倘若这么互相信任、共同努力地持续下去,‘可能’便不再那般渺茫。

    可她……竟因为一时之气,不仅承认自己‘谈恋爱’,还抱怨工作影响谈恋爱这种话。

    在他听来,恐怕等同于不务正业:‘虽然你很认真,把这看得十分重要。但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份会耽误我和女朋友恩恩爱爱的碍事工作。’

    这般受到轻视,本就自尊心强的神之子能舒坦就怪了。

    可他修养太好,受了委屈只知道生闷气惩罚自己,不会指责她。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笨蛋?

    认识到自己错误的白无水并不扭捏。

    “是我不对。”她从仅剩三颗蜜饯的罐子里又拿了一颗出来,噙着笑递向他,“以后不管是男朋友女朋友老朋友还是小朋友,在你面前都靠边站,你觉得呢?”

    她的眼眸好似星辰坠入了湖泊,就连漾起的波纹都泛着潋滟的流光。

    幸村精市怔怔地看着他,呼吸漏了一拍。

    可下一秒,他却生硬地撇开头:“我不是那种意思。”

    什么男朋友女朋友老朋友小朋友的……哄人的话张嘴就胡说。

    “但我是这个意思。”白无水的目光和手里的蜜饯追过去,“给我点面子呗,神之子大人~”

    虽然哄得刻意,但这一套套的,还真没几个人能招架的住。

    可幸村精市扫了眼她柔得出水的表情,反而抿紧嘴。

    白无水挑挑眉,决定软得不行来硬的,拿着蜜饯就直接怼上他的唇。

    幸村精市也倔,她非要强迫他,他就偏不如她的意。

    两人就这么较劲地僵持了两分钟,但幸村精市态度仍然不松动。白无水从未失手的‘哄人大法’惨遭滑铁卢,她气急败坏收回手,“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幸村精市细密的长睫在眼底落下一道阴影,他淡淡道,“医生别误会,我并非是向医生抱怨你因为谈恋爱忽略了我。我们只是工作关系,我还不至于干涉医生的私人生活。”

    他今天的确是在赌气。可要说原因,他其实也说不清。

    但他没有生白医生的气。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医生对他的影响超乎寻常。医生随口一句话,就足以让他失落。

    但这是不对的,他是病人,所以不自觉地对能够治疗他的医生过度关注。可对医生而言,他只是一份工作,一份比其他病人还要麻烦的工作。

    他坦率承认自己对这位十七岁医生的好奇,并且想靠近她一些些。可他游离在医生的生活之外,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关心,也没办法像医生身边的同事和朋友那样随意。

    他给她打个电话,都要撇开重重包袱,顾及这会不会逾越,担心那是否影响到医生的休息,而她又是否愿意对他敞开心扉。

    这一切,都会让他感到很无力。

    但也只是生自己的气,他不该把自己对医生的期待与依赖,强行地施加给医生。甚至要求医生一天二十四记挂着她的病人,她的一份工作。

    脆弱的时候他是需要鼓励和关怀,可偶尔,他也想独立消解自己的情绪。但他是病人,无论是身体和心理健康都备受关注,亚美护士会关心他,而医生还亲自因为他莫名其妙的心情哄他。

    他又给医生添麻烦了。

    但他终究不够成熟,竟没在医生关心的目光下稳住心态,抱怨了出来。

    医生肯定把自己当成了‘吃不到糖果’的小孩,为了哄他一时高兴,竟说出那般不负责任的话。这就像大人为了安抚小孩的一时情绪,张嘴就给出无法兑现的承诺一样随意。

    白无水良久未语,那双漆黑的眼眸低头看着手里黏糊糊的蜜饯,读不出看情绪。

    片刻,她扯了扯嘴角,自嘲的弧度一闪而过,“好,我知道了。”

    她抽了一张纸巾将手里被捏软的蜜饯擦掉,“不过新的药方很苦,不建议你硬抗。如果不想吃甜的,也可以用温水漱漱口。”

    幸村精市颔首,“好。”

    两人无话,白无水随手把裹着蜜饯的纸团丢进了垃圾桶。

    直到白无水走出了病房,床边的幸村精市才缓缓抬眼,他看向窗外的枝头,早晨欢闹的鸟雀已不见踪影。

    *

    白无水一进手术室就是八个小时,出来已差不多晚上八点。

    一看这个时间点,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手术服都没换就要提着针灸包去给幸村精市扎针。

    不过走了两步又反应过来,今天刚开始第二疗程,不需要针灸按摩。

    她揉了揉太阳穴,瘫在椅子上放空了几分钟又开始写病例报告、会议报告等。

    墨兰谦安置好病人,又和病人家属聊了几句才进办公室。

    可刚一进来,就见白无水跟个工作狂似的把电脑敲得噼里啪啦,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寻常,“怎么不去吃饭?”

    白无水头也不抬,“不饿。”

    墨兰谦眉尖一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饿死鬼投胎居然不爱吃饭?

    一双比她多活几十年的目光扫过去,就知道她在闹哪门子脾气。

    但他不是个懂得安慰人的监护人,他走过去敲了敲桌子,“不饿也吃点。”

    白无水故意对着干似的,“我、不、吃。”

    墨兰谦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犀利的白光,正准备训斥一通这反骨叛逆的小孩,可最终还是凭借一口深呼吸把气压了下去。

    罢了,好歹是懂事了点,心里憋了气没随便对其他人发,而是冲他来的。

    不过这世上能让她气到吃不下饭的事,还真是少之又少。上一次,还是四个月前的那场医闹。

    想到那场医闹,墨兰谦不由谨慎了起来,“碰上什么事了?”

    白无水看他这么凝重的表情,就知道他想严重了。但她也不想和他分享自己的心情,毕竟差了那么多岁,代沟估计得跨了个太平洋。

    最主要的是,墨兰谦到底是她的领导,如果知道她现在抽风的情绪是被自己病人影响的,那多半会被骂死。

    白无水把键盘敲得震天响,等看到墨兰谦被磨得皱起了眉头,她才说,“没什么,就是忙了这么久心里烦,好不容易晚上不用给幸村治疗能放松一下,却还要呆在这里写一堆报告。”

    墨兰谦额角抽了抽:“……”

    一个字都不信。

    这姑娘一放松就容易胡思乱想发神经,不然就抽烟。与其说他成天给她那么多任务,倒不如说是她时时刻刻散发出一种‘再不给我找点活干,我就要这么烂下去’的气息。

    但他有什么办法,小孩心里有了秘密,不想告诉他。

    当监护人真的很麻烦,要照顾小孩的自尊心,不能硬着逼她说实话。又要想办法哄哄她,免得她觉得大人不把她当一回事。

    他按了按太阳穴,想了想,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那头很快接听,氛围嘈杂,似乎在餐厅,不过说话的声音是受宠若惊但又夹着在课堂上突然被老师点名的瑟瑟发抖,“墨兰医生?!请……请问是我还有哪方面做的不足吗?我现在立马上回来!”

    手机那头的人是墨兰谦手手底下四干将之一的悠斗晴空,还有两位是北原葵和芽野森木,不过他们还在手术室没出来。

    墨兰谦礼貌道,“打扰了,方便问几个问题吗?”

    “不不不不不——!很高兴您能给我打电话!”

    餐厅的悠斗晴空诚惶诚恐,双手握着手机,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站起来鞠躬。

    墨兰谦打开扬声器,问道,“悠斗同学,请问附近有什么出名的餐厅吗?”

    那头的悠斗晴空眨巴眨巴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墨兰谦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悠斗晴空反应过来,顺口地带出了一连串地抱歉,但也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地太白痴,于是大脑迅速搜索,把医院附近回头客多的餐厅从菜系到招牌菜都汇报了一遍,“墨兰医生,我稍后把几个餐厅的地址以邮件的形式发送给您,请注意查收。”

    “好,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是我的荣幸!”

    挂断电话,几分钟后就收到了邮件,篇幅不短,看得出她打字的手都要冒烟了。

    墨兰谦回了个感谢的邮件后就转发给了白无水,“挑一家去试试。”

    白无水眸光微闪,脸上的倔意有了软化。

    墨兰谦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他从办公桌里翻出钱包,给了她几张万元钞票,“回来给她们带点夜宵。”

    除了白无水,墨兰谦科室里的三位医生,晚上都挺忙。

    且既然说是夜宵,那就相当于晚上给她放个假,可以晚点回。

    白无水出门前,墨兰谦又还多加叮嘱了一句,“钱是给你吃饭,不是抽烟用的。”

    “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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