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抵达西尼亚岛的航班即将降落。

    从高空俯望,西尼亚群岛像一轮劈开的明月。

    状若残月的部分较为疏散,是西尼亚对游客开放的旅游岛屿。而面积较为汇集的盈凸月形状,皆为西尼亚居民生活的内岛。

    内外岛屿间隔着一条深不可测的海域,如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而西尼亚运动医疗中心坐落在残月最尖端,形状似鲸,又名鲸岛。而与之相邻的,是群山延绵,庞大数十倍的蓬山岛。那是白无水长大的地方。

    白无水带着幸村精市从若大的机场出来,步行经过长长的地下通道,抵达了另一端的码头。

    他们目前所在的岛屿面积并不大,仅用于出入关口和交通枢纽。

    而待登上前往西尼亚运动中心的轮船后,西尼亚岛的全貌才逐渐浮于眼前。

    游客对西尼亚岛的第一印象,便是压倒性的科技感和秩序感。

    那一幢幢排列有序的现代化建筑群高耸入云,仿佛看不到端点。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先锋城市,它在要求你,抬头仰望遮天蔽日的权威。

    莫名地,幸村精市并不喜欢这里。

    他的目光从窗外落向白无水,自登上了西尼亚岛的飞机后,她便这样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回家的欣喜之情。

    他唤道,“医生。”

    白无水一顿,见他神色苍白,连忙凑近轻问,“不舒服吗?”

    少年才下了十小时的飞机本就不适,现在又是逆风,海浪略有几分晃动。

    幸村精市没有不舒服,但被她温热的气息呼得有点晕的,那双迷雾般的眼眸里,渐渐涣散地倒影着忽远忽近的她。

    忽近就好,不要忽远。

    幸村精市拽紧她手,把她拉向了自己,“我没事。”

    “……”

    白无水望着栽倒在自己肩头陷入昏厥的少年。

    罢了,至少晕船的症状比较体面,只是晕,而不是吐。

    不然……这家伙估计没脸面对她。

    西尼亚对幸村精市这位病人十分重视。轮船刚靠岸,便有服务人员迎接着带领参观。

    不过看着已昏睡在轮椅上的幸村精市,众人也省了一系列环节,直接指派两名精通日语的护工协同他入住。

    虽是炎热盛夏,但少年目前体质虚弱,不适合整夜开空调。

    她拉开窗户稍微通风,又给他施了几针,等少年眉目舒展,她才轻掩房门退出去。

    夜幕吞尽了夕阳的余晖。

    白无水在岸边望着某个方向驻足了十来分钟,才跳上游艇。

    大约20分钟后,蓬山岛在若隐若现中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如气势恢宏的龙首,似在茫茫海域中,驭行着连绵的龙骨泉山。

    ……

    蓬山岛虽是西尼亚群岛第三大岛屿,但多为山林,可供生活居住的面积仅有全岛的百分之一。

    而白氏医馆从前堂阁楼到后院的园林起居,那九曲迂回的亭廊和庞大建筑,又占去了其中的一大半。

    不过这里长居人口并不多,若按西尼亚岛的行政区域划分,蓬山岛属于最郊边。

    白长老还在世时,蓬山岛也算热闹,不过在他离世后,白氏医馆的营业并不积极。

    而一般在这里常居的,除了追随白长老守护白氏医馆的子弟外,便就剩下退休安享晚年的老头老太们。

    大多都是中国人。

    西尼亚岛的居民,几十年前,大约七成都是全球各地的孤儿。虽然登上岛的他们接受着同样公平的教育,也秉持着友好的关系往来。但大多数人还是更乐意亲近有同种特征的人群。

    毕竟遛鸟养鱼,唱曲打麻将,这是他们血脉里的文化基因!

    尚在西尼亚运动中心任职的药教授别提有多眼红了。

    他迫不及待想加入,但他们不爱带他玩。嫌弃他打麻将输了赖账。

    那是赖账吗?

    明明是活来了不得不回去忙的无奈,差他们的钱他都让孙女给补上了!

    不过这些悠闲惬意的老头老太,这几天却是个个捋着衣袖忙了起来。

    白无水那小兔崽子回来了,家里得打扫干净。

    出去了两年半,跟着墨兰谦全世界跑,肯定没吃好也没睡好。

    她脸上的疤,也不知道好得怎么样了。但既然回来,好药都得往她脸上堆。

    还有她那病人,病治起来麻烦。不过白氏医馆最不缺的就是药材。

    而今日,除了小兔崽子回家,也来了许多年轻的客人们。

    小白还没到,一两个便赤目凶眉地吵着闹翻了天。

    等到白无水从游艇上下来,迎接她的不是长辈和童年伙伴的热情,而是一片片要将她淹没的菜叶子。

    “你也知道回来了!”

    但童年小伙伴们却手举着菜叶子目瞪口呆:“……”

    他们一个个怂得很,虽然说着等她回来给她点颜色瞧瞧。可人到了跟前,他们又不敢砸出去。

    而砸得最起劲的,反倒是那些个满嘴惦记来惦记去的老头老太们。

    所以,混在其中砸得极其欢快的娃娃脸少年倒是相当惹眼。

    白无水对长辈们没什么脾气,但目光却危险地落向了娃娃脸。

    老头老太们注意到她的视线,瞬间掉转枪口,狠狠地砸他,“你小子凭什么对她出手!”

    娃娃脸欲哭无泪,凶神恶煞瞪着白无水:“白无水!你给我等着!”

    老头老太把菜叶子塞他嘴里,“你给我们闭嘴!”

    娃娃脸少年灰头土脸地,还被安排了一个任务,“把菜叶子打扫干净拿去喂小动物!”

    发泄了一通的老头老太神清气爽,也不再追究出去两年没半点回信的白无水。

    现在一个两个都是好爷爷好奶奶,慈爱又怜惜地迎着她进门。

    白无水踏入了大门,却对各位道,“我先去给爷爷上柱香。”

    两年来,她没有祭拜过他。

    可在攻克了一项重大医学难题后的今天,她认为自己有资格来见他。

    又或许,在这匆忙又漫长的两年多里,她终于有了勇气正视他的死亡。

    她跟爷爷说,“我认识了一个很温柔的男孩。”

    “他帮助我,成为了一名更好的医生。”

    *

    清晨。

    一觉自然醒的少年缓缓睁开眼,打量了一圈这个陌生而低调奢华的病房。

    他记得他昨天跟着医生来了西尼亚岛,不过……他后来……在船上晕了。

    不,那不是晕,只是坐飞机太累,睡着了。

    几分钟后,幸村精市撑起身子坐直。

    窗外,视野开阔一望无际,碧水蓝天仿佛相衔相生,而从交接处跃上的第一缕阳光好似洒下粼粼碎金。

    “叩、叩、叩。”

    闻听这熟悉的节奏声,幸村精市已不由自主弯起了嘴角,“进来。”

    白无水推门而入,没有穿白大褂的她身姿慵懒,但在清晨的润色中,却添了几分率真的少年感,“今天任务有点重。吃完早餐带你认识几位医师和教练,之后得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有时间的话,就顺道去参观运动中心。”

    白无水说得正经,但话落几秒,少年却没回应,只噙着笑专注地望着她。

    这家伙……

    貌似从他做完手术之后,他的眼神里就没了对她身为医生的敬畏。

    白无水无端有点心塞,气不打一出来地掐上他的脸,“笑笑笑,就算这里一堆医生为你治病,他们也是听我的!”

    幸村精市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炸毛,但不影响被戳中了笑点。

    只可惜他是个身体虚弱的,嘴角的弧度还没往上扬,就被她掐着脸的力气扯着往床边栽。

    眼见少年要摔下床,白无水瞳孔地震。

    不是吧,她根本没用力啊!

    她连忙扶住他,也顿时没了脾气,“我喊护工过来扶你上轮椅。”

    靠在她身上的幸村精市虽然很菜,但他不想看起来真的菜。于是,想借力的手顺势一撑,便恰好落在她的腰上。

    隔着夏季的纯棉T恤衫,传来了少女紧致而柔韧的曲线触感。

    他指尖微顿,似有星点电流在发烫,他连忙道:“对不起。”

    白无水扫了眼他卡在腰间的手掌,又看了看他‘我很在意不小心摸了你腰’的害羞表情,“……”

    少年把氛围感营造得这般奇怪,她想单纯一点,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智商。

    她耳根微热,强撑着淡定扒开他的手,“没关系,隔着衣服的,不算非礼。”

    话落,空气一滞。

    白无水暗自咬牙,她到底在胡说什么啊。

    片刻,少年垂下眼帘,“……”

    见他面带愧色,白无水又得哄人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幸村精市低头,“……真的抱歉。”

    白无水继续说服:“不是,真的不用抱歉,被你碰真没关系。”

    少年一怔。

    抬眸定定看了她一眼,便又更为欲语还休地敛下眼睫。

    白无水:“……”

    她……她是不是更加解释不清楚了?

    她自我谴责了一番表述能力,决定强硬地把这个走势乱七八糟的话题翻篇,“我还是去找护工过来。”

    待她出了房门,少年才抬眸,缓缓弯起促狭的嘴角。

    ……

    幸村精市的医师治疗团队,白无水基本上都和他们打过招呼。

    其中最难搞的角色当属中医康复理疗师的药绿真教授。

    药教授是个暴脾气,他向来最看不惯的就是运动员为了比赛折腾自己的身体。

    可偏偏某个从外面回来的小兔崽子,还带回了一个医治起来格外棘手的少年,他一边翻病历本一般骂骂咧咧,“才做完手术就急着参加比赛干什么?人家运动员争分夺秒那是奖金多,你一个初中生的全国网球大赛就算拿了冠军又有多少钱?!”

    还不够他打一把麻将输掉的钱多!

    可还没等他琢磨明白少年人的固执,自家孙女又跟他说,‘那爷爷要不你就别管了,让小白自己去折腾?’

    药教授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小兔崽子打得什么主意,他气的跳脚:“你告诉她,这不可能!她还敢架空我,打着我的旗号给自己的病人治疗,她看不起谁呢?!我只是快退休!不是要入土!”

    狠话大概是这么放下,但谁料后院起火。

    小兔崽子昨天回家刚吃了饭就上门拜访,拉着他妻子聊了许多关于这位少年的抗病故事和她的治疗方案。

    药奶奶是药教授的师姐,算是他的半个领路人,当然也是药家食物链顶端的女主人。但她虽然对药教授挑挑剔剔,可对小兔崽子却是个没原则的。不仅被两句奶奶长奶奶短迷得晕头转向,竟还让药教授无条件支持并配合。

    药教授一气之下,气了一下道:“小白,这是你的病人,怎么治你心里有数,但每次的治疗方案必须给我过目!”

    倒不是对白无水的专业素养不信任,而是不管多么稳重的年轻人,脑回路错乱的时候都有意气用事的时刻。他得盯着,做那个托底的人。

    幸村精市做完了全面的检查后,医生团队便快速制定了康复治疗的计划。

    ……

    幸村精市进入了正式的康复治疗。

    但这却比发病最严重的那段时期还要痛苦。

    幸村精市每天的疗程都排得很满。

    他最初发病的诱因,是因为他过度开发身体,所造成的骨骼与筋脉扭曲。

    现在虽然通过手术完全矫正了过来,但还没有凝神聚气的筋脉在他体内是松散的。所以目前只能通过不断的诱导和纠正,从而刺激每一根神经和骨骼的运动反应。

    然而,从治疗之日起,幸村精市便没有睡过一日安稳觉。

    双腿常在午夜无规律性抽搐,如筋骨被人用铁钉鞭抽打,时常疼得他神魂俱裂。

    许多个瞬间,他都怀疑自己会溺亡在这样无法喘息的疼痛里。

    “精市。”

    而有那么一道声音,总在这种时候闯入他的意识。

    一双温暖的手精准地按上穴位。

    他的四肢百骸便忽逢春雨,淅淅沥沥地卷来满地春风。

    幸村精市涣散地睁开眼,借着月色,望向了床边的模糊轮廓。

    白无水持续按压了三十分钟,直到彻底驱退他的疼痛,才轻轻拭去他额间的汗,“睡吧。”

    幸村精市没力气说话,只是望着她。

    白无水伸手把他的眼睛遮住,又轻轻道:“睡觉。”

    幸村精市不知听懂了,还是神识依然在遨游,等他握着了她的手,才安心地嗑上了眼眸。

    闻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白无水抽回手,疲惫地往一旁的沙发上躺去。

    她以后,再也不要治这种病了。

    就算治,也中午治。因为再这么下去,她早晚要疯。

    她的一天如下——

    约三个小时后,凌晨五点,白无水便起身去熬药。

    他用药比较特殊,每一天的用药成分都不一样,而煎药的时辰和火候也对药的质量与效果起决定性作用。所以只能由她亲自把关。

    早餐用药后40分钟,幸村精市需进行肌肉神经训练。

    午餐过后,她得给幸村精市涂药按摩。之后又是煮药,方便他午休起来喝。

    下午三点,幸村精市进入数据模拟训练室。通过大脑直接操控身体的模拟训练比赛,能让他在治疗期间,提前适应 运动员参加比赛时的身体平衡和把控。

    而大约训练两个小时后,幸村精市吃过晚餐,便又有针对四肢的康复训练。

    她,又开始煮药了。

    早中晚的药不一样,早晨温性滋补,午时巩固疗效、提神醒脑。而晚上的药最难熬制,是修复性功能药物。

    一般她煎完就到晚上八点,之后又是针灸,并配合烈性的药油进行穴位按摩。

    十点半左右,他可以休息睡觉。

    但情况很不稳定,夜间一旦他疼得按铃,她就得赶过来。有时候忙完累得不想动,就直接在他旁边的沙发上补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个月。

    不过自然也有明显的正向反馈。

    手术的切口已完全愈合,祛疤的药效果很好,若不凑近看,几乎看不出手术的痕迹。

    虽然他每日会间歇性抽筋痉挛,但频率越来越低,而最令人欣慰的是,他体内的筋脉顺畅贯通,且在医疗器械的检测下,能直观地看到腿部运动神经的韧度与延展性高于常人。

    经运动中心神经专家、运动学专家、以及生物学研究者的深度探讨,一致认为——在人体学的范畴内,他的骨骼发育与运动神经不仅回归正轨,还达成了极致优越的生长趋势。

    通俗而言,就是他的骨骼和运动神经在遭受了一场重大考验后,短时间内脱胎换骨淬炼重生!

    可喜可贺,可歌可泣,白无水终于也能睡个好觉了!

    *

    “无水,听你说这段时间都很忙?”

    白无水一如往常推着幸村精市前往康复训练室,但却碰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少年清泠出尘,神情无悲无喜。可那双如雪落般的轻浅眼眸,却藏着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沉。

    尤其是,当他的目光从白无水落到幸村精市身上,似有凌冽的冷风席卷。

    幸村精市警惕地眯起了眼。

    他显然是白无水的旧识,但她很不待见他,“关你什么事?”

    可面对她的坏脾气,少年却包容一笑,笑起来又似冰雪消融,是很舒朗的眉目,“只是想关心你,上次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怎么理我。”

    幸村精市眼神微冷。

    他们说的是中文,但他全听懂了。

    白无水:“……”

    他有病吧!

    电话里烦她就算了,现在还要找她说些有的没的,知道她忙还要来找!

    而且,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她不想让他听。

    她耐住脾气,俯身对幸村精市道,“你先过去,我晚点来。”

    “……”

    她什么意思?

    幸村精市忽地望向她。

    白无水虽在他身前挡住了一大半的视线,但以他到的角度,恰好看到了随尘那轻浅上扬而挑衅的神情。

    幸村精市抿紧了唇,望着眉眼间夹着烦躁的医生,倏地扣住她的脑袋将她拉近。

    白无水眸光闪烁:“干……干嘛?”

    随尘神情僵硬,脸上虚伪的淡漠褪去,渐渐暴露出了未加修饰的嫉妒。

    呵,会嫉妒,那看来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对手。

    幸村精市勾唇笑了笑,温润的气息便酥酥地洒在她耳廓上。但他正准备开口说话时,却被白无水推开。

    她捂着发痒的耳根,瞪了他一眼,“我没聋,有话直说,别凑那么近。”

    幸村精市:“……”

    这个笨蛋。

    “无水……”

    随尘攥紧拳。

    白无水拧着眉,不情不愿地扭过头,“你喊什么喊!”

    幸村精市目光一沉:“……”

    这个笨蛋说话真真假假,嘴上说着恋爱随便谈谈,可哪一段恋爱不是记忆深刻?

    沙拉曼德和路加还不够,怎么又跑来一个家伙?

    可她嘴上既然这么不情不愿,那为什么还要转头看他!

    她身边,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男人?

    幸村精市身子一晃,虚虚弱弱地往前栽。

    白无水:“……”

    这烂演技。

    早十天白无水还会信。

    她‘惊慌失措’地扶住他,“啊?你怎么了?”

    幸村精市倒在她怀里虚弱地笑,“我没关系,医生先去忙私事。如果不舒服,我找其他医生帮忙就好。”

    这话是说给随尘听的,他要是再不走,就太不懂事了。他怎么能和一个病人抢走自己的医生?

    可随尘却微微一笑,他善解人意道:“你先忙工作,我可以等你,多久都没关系。”

    幸村精市:“……”

    白无水冷笑。

    非要碍她的事来讨骂是吧。

    那她成全他!

    她扶起幸村精市,“我跟他说几句话。”

    “……”被推至靠背上的幸村精市脸颊发白,抓住她的衣襟,如无声的抗争。

    白无水心中一软,莫名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但她真的太讨厌随尘了。

    她不喜欢被人在身后盯着一举一动,以及不请自来的打扰。

    她拍了拍他的肩,狠下心,“我很快回来。”

    “……”

    幸村精市望着指尖滑走的衣襟,心态有了一瞬的崩断。他垂下眼脸,遮住了一切晦暗。

    他拒绝护工的协助,自己转动轮椅转身离开。

    待幸村精市的身影从长廊上消失,白无水的眼神才愈发冷戾地盯向随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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