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

    辰静双抬手,示意钟灵过去。

    他正坐在一处僻静的暗室里,要说什么、要做什么,旁人都不会知道。

    钟灵觉得不太妙,托昭雪帮她看着药锅,擦着手、拖着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孤信不过昭雪,”辰静双赐了她座,开门见山,“接下来说的,先别叫他知道。”

    钟灵一怔。

    辰静双:“有个难得的机会,孤要今夜出城。”

    钟灵又一怔。

    她只见这位辰王围着宋如玥,每天忙前忙后地转,竟不知他何时还留心着城外!

    而且,他出城就出城了——和她说什么说呢?

    除非……这本不是十拿九稳的事。

    钟灵本想试探着问一句,却忽然有了个更模糊、也更可怕的猜测。有一个宋如玥已经够够了,她心力交瘁:“敢问,殿下是想……”

    辰静双一眼就看出了她在心力交瘁些什么,摇头一哂:“孤也想过撇下她。可是孤许诺过,生死都与她一起,怎能和她一样可恨?”

    ——左右都是生死一线。

    钟灵顿时长出一口气:“那么,殿下让我瞒着昭雪什么呢?”

    “许多事,孤并不打算叫昭雪知道。”

    钟灵:“……”

    不知为什么,她实实在在地紧张起来了,总觉得这句话背后,还有什么大山一样的东西要落到自己身上——

    辰静双:“孤知道你最近找了他几回。临走,你再去一回,问问他是否还要留着,然后和我们出城。”

    钟灵麻木了一会儿。

    而后,她大逆不道地起身就走,往有阳光的地方走:“民女告退——殿下,在做人祖宗这方面,您和将军真是天生一对。”

    辰静双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意味,只笑了一声,认下了后半句“夸奖”:“应该的——回来,孤还有话问你。”

    钟灵停了脚,想了想,还是得转身。

    辰静双:“宋如玥这一睡,不知要等多久,但局势实在不可待。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唤她醒来的?”

    钟灵:“将军如今只是寻常睡,因气血亏损,才睡得沉些,没什么唤不醒的。”

    “孤知道,但怕她沉睡骤醒,伤身。”

    “您二位都要往那龙潭虎穴里——”

    后半句,钟灵憋住了。

    ——还怕什么伤身?

    她道:“无碍的。”

    -

    宋如玥听了辰静双的打算,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辰静双立刻补充:“不过,事关性命,我还是想问一次,你究竟想不想。”

    他把手缩回了袖子里,半晌,目光也挪开,仿佛生怕这对宋如玥是一种威胁。宋如玥见了,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对着他渐渐绯红的腮说:“我现在才明白,从前我自以为对你好的那些事情,原来,有多么令人伤心。”

    她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抓住了辰静双匆忙伸过来扶她的手,掌心相贴,温暖又契合。

    宋如玥:“你凑近一点,我使不上劲。”

    辰静双能有什么坏心思,辰静双当然就凑近了些,可是原本已经很近,他再一凑,几乎和宋如玥脸贴着脸,看得清她脸上的绒毛。

    接着那人忽然贴近过来,腮边一软又一凉,就听她满意地夸赞:“嗯,真乖。”

    辰静双骤然捂住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我又不是打你,这么小媳妇做什么?”刚还夸他乖的人,没事人似的往后一让,一边嘲笑他,一边自己也臊得粉面桃腮,还赶在他反攻之前,若无其事地问,“什么时候走?”

    -

    城中四个人,昭雪不便打扰宋如玥,和另两位又几乎毫无交情,因此时常离群索居。但也不寂寞,他是个内心从容丰沛的人,从城王府得了自由,更爱将自己放到天地之间——眼下夜幕已经落了,他正躺在一把摇椅上,拿了熬剩的一点药渣,往一群过冬的麻雀里扔。

    才经历了辰恭,按说,那些新落足的麻雀都该警醒,却偏偏不怕昭雪,围着他脚下落了十余只,各个溜溜达达、圆圆滚滚。

    钟灵还没走近,那群麻雀就扑棱棱飞了起来——但没飞远,好像看出了她没威胁,懒洋洋的,很快又落了回去。

    喙在地上啄,“哒”、“哒”。

    昭雪笑着打招呼,皎洁得无情的月色洒了他一身:“钟灵姑娘。”

    钟灵含糊应了一声:“唔。我本不该打搅。可是辰王殿下和将军打算稍后出城,你随行么?”

    昭雪听到“将军”二字,眼角便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可是唇边笑意被控制着加深了。钟灵看着他,总觉得此人愈发地高深莫测。

    他道:“我不走。”

    钟灵:“两位殿下都不在城中,万一燕王穆王进城,必会……”

    昭雪微微一笑,目光又落到麻雀身上,又拧碎了一把药渣。药渣落地,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像雪落。

    昭雪语气温和,但韧无转移:“不。”

    -

    辰静双宋如玥,和后来的钟灵、等着开关城门的昭雪,在城门内站了许久。

    总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否则,岂不成了自投罗网了么?

    月落梢头,喊杀声减弱,急促的马蹄归于疲滞,在地上沉重地拖沓。

    终于,在许多嘈杂过后,俱都寂灭。更声也消磨了,空中飘起一些天南地北的小调,昏黄陈旧,漫漫浮着,不分敌我地交织在一起,不知要往何方。

    宋如玥盯着墙砖,听得沉默。

    这样的时候,让她回忆起之前每一个出逃的夜晚。

    忽然,辰静双默不作声地凑过来,小心地抱住了她。他们一人胳膊上系着一张盾,这样一来,就像蚌壳,把两片柔软的软肉藏在中间。

    宋如玥:“?”

    辰静双:“等会儿若有不测,我怕我后悔没多抱抱你。”

    他绝口不提她的异样。

    宋如玥脸色微变:“呸!”

    钟灵本不想说话,可大好头颅悬在腰带上,她硬着头皮也要说:“殿下既然觉得把握不大,为何非要此时出城?”

    辰静双吝啬地分了一个目光给她:“此时,好歹有谢时。”

    钟灵通透,转瞬明白:要是不想困守皇城,这的确是最好的时候了。

    却听宋如玥语气平淡:“而且,玉玺也已在你手中。比起在这里,还是回到辰地,才有法子,避燕穆之锋芒。”

    辰静双身子一僵,又缓缓放松下来。

    “确也如此,可——”

    “可”什么,他没说完。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笛声,打断了他的话。

    宋如玥倏忽凝神,抬掌示意他和钟灵噤声。

    那是西凌的一支小调,辽阔悠扬,但又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凄凉。

    “这本是西凌的歌,征西时总能听到。那些西凌人,以此纪念他们亡故的袍泽、回不去的故乡。”宋如玥语带感慨,轻声解说,“我听谢时在无人处吹过一段,把他吓了一跳,跟我解释,是战事稍歇、局面明朗,他才去散散心。”

    “战事稍歇、局面明朗”。

    辰静双顿时意会:“你是说,这可能是谢时的信号。”

    宋如玥颔首,翻身上马,长枪银光烁烁,反着幽静月光。

    她胸中战意激昂,几乎想挽一朵枪花,为节约体力,按捺了,简短道:“走。”

    他们身后,昭雪微微垂眸,跪下身来,对她行了个标准的、五体投地的大礼。

    没有人看见。

    -

    城门开后,就是平坦吊桥、宽阔战场。

    到了这地步,什么花言巧语已经都不可用。宋如玥直接催马冲出,如同闪电,辰钟二人紧随其后。李臻封德几乎同时看到她,异口同声:“放箭!!”

    而谢时的笛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并不是吹笛人。

    因此他能在燕军穆军之前,抢出第一箭。

    那几乎是连残影都不可见,只听“嗖”地一声,封德面前地上,便立起半截震颤不休的箭身。

    封德匆忙勒马:“——!”

    谢时不必开口,辰军这支精兵外松内紧,他箭一离弦,身后士卒已经控弓持弩,只待一战。

    他抬起刀锋般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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