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

    谢时蒙望并肩坐着,都有些微的拘谨——换了哪个臣子,深夜在皇后宫中小院里坐着,面前还摆着两杯酒,多少都会有点拘谨。

    宋如玥好像只把这两人当成了摆件,自顾自小酌。直到月上中梢,她才举杯,对两个如坐针毡的人说:“当年我从孟国举兵,除天铁营以外,还要多谢蒙望兄在旁照拂。”

    蒙望方才就想开口,只是宋如玥与谢时都沉默,他也只好沉默。闻言他大松一口气,忙举杯道:“不敢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都多久的事了!”

    宋如玥饮尽杯中酒,又端起一杯,对谢时道:“谢时在战场上屡屡救我,亦是我救命恩人。”

    谢时没有举杯,手还是规规矩矩在桌面上握着:“不过尽些同袍之谊,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宋如玥一哂。

    “不要紧张。”她含醉笑道,“这顿酒,本来早该喝的。好容易等到我大病初愈,今日解了忌,才请了你们来。”

    谢时:“饮酒伤身,还是不要——”

    “——如今子信称帝,天下休养生息,等新一批将领提拔起来,我也再无出宫的机会了。往后一生,再也没有在沙场的时候,虽然朝不保夕,终究天高地广、自由潇洒,性命能握在自己手中。”

    她这几句话令人伤心,谢时默然喝了酒,方劝道:“娘娘也不必多思……陛下对娘娘情深义重,有目共睹。”

    宋如玥醉眼看他,眸色竟然如嗔,谢蒙二人忙对视一眼,垂目静坐。只听此人笑道:“天底下多少有目共睹的事,最终又一拍两散了的。所幸,我本也做不得个安居深宫的贤后,说不准哪天,就一去千万里了呢。”

    蒙望直眉楞眼地端起杯:“要真有那么一天,娘娘回来时,可得好好给我们讲讲见闻——小谢元帅,你拽我做什么?”

    谢时是能听懂话外之音的,脸都白了,勉强试探道:“听娘娘这意思,好像要永远不回来了似的。”

    宋如玥并不回答,只抿了一口酒:“你们觉得,这酒怎么样?”

    “清甜,回味有一股香,还挺清秀。”蒙望方才光默默品酒了,此时脱口而出,“像是花香?”

    听到“花”这个形容,谢时神色微微一动:“黎国?”

    宋如玥道:“正是。这是黎国的清明花酿的酒,辗转到如今,只剩最后一坛了。看在咱们的情分上,给你们也尝一尝。”

    谢时却明白黎国的意思,愈发担忧起来:“娘娘若总惦记着过去的人,是过不好现在的日子的。”

    宋如玥只一哂。

    -

    宫墙外,一个年轻姑娘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脚。

    她身前身后都是长长一串人,若非身份不足,简直要摆起八百米仪仗。前后四个端着灯的,她一停步,就同时站定。

    “姑娘?”

    “不走了。”姑娘把手里的花一扔,不屑地笑了一声,“夜游御花园有什么好玩的,又见不到陛下。”

    她抬头望了一眼宋如玥宫墙。

    “听到了这么好玩的事,怎么能不告诉陛下呢?”

    -

    辰静双啼笑皆非。

    他面前这位吕家小姐,是二品要员吕杉的小女儿。白俊早提醒过他,吕小姐年方二八,在这乱世里娇生惯养,本性不坏,却难免张扬自许。

    白俊叹息着警告他:“吕小姐从来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据说早瞧不上你们青璋,觉得后位该是自己的。吕杉家但凡有别的女眷可选……唉。”

    辰静双听了个“瞧不上”已怒了:“吕杉这是教女无方!”

    白俊安抚他:“左右你也只是走个过场,又不为真选妃……安置在宫里住两天,面都碰不上,能添着什么堵?”

    ——结果就添着了。

    吕小姐吕乔,跪在群英殿梨花带雨、信誓旦旦:“臣女自幼耳力过人,听得真真切切,皇后宫中分明是有男子!皇后娘娘不光与外男饮酒共醉,还与他论什么‘咱们的情分’、‘过去的人’什么……事关重大,臣女不敢耽搁,即刻就来回禀陛下了!”

    其实谢时蒙望二人深夜入宫,辰静双焉能不知?何况以谢时的性格,必是禀明了辰静双,拿到了明谕才肯赴约。

    辰静双自然知道,宋如玥是要与他们告别。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莫名其妙,在他心里梗了一天。看着吕乔一边哭得楚楚可怜一边偷偷瞄着自己,辰静双忽然恍然——他故作不知,怒道:“岂有此理!朕倒要亲自去看看!”

    -

    到了望凤台,果然就抓了个人赃并获。

    宋如玥半醉,脸上难得浮起薄薄血色,唇上胭脂只剩一抹,与水色沾在一处。

    见他来,她眸光一转,却并不起身,只淡淡道:“陛下来了。”

    随之而来的吕乔实在没听说过这么嚣张的后妃,当场愣住。而宋如玥视线又一扫,似笑非笑的,好像从她衣服底下刮起了一层皮。

    吕乔觉得,自己那位高权重的爹,在罚自己抄书的时候,都没这么可怕。

    不是,现在的皇后、从前的辰王妃,不是“体弱多病”、只是个空架子吗?

    她出离震惊了,因此,也就没有意识到,谢时蒙望向辰静双见礼时都说了什么;更没有意识到,他二人的态度竟是从容不迫,并无所谓“奸夫”应有的紧张慌乱。

    她被吓住的功夫,宋如玥已经抬眼看辰静双去了。

    自上回说要走,他们已经小半个月未曾见面。宋如玥瞧着那吕乔跟着他,开口便不是什么好话:“陛下这是贵步临贱地。什么事找他们,这样十万火急?”

    辰静双也是来得急,尚未编好什么说辞,人前又不好失了威信,只好高深不言。

    笙童道:“是吕乔姑娘听了娘娘宫中有异声,不放心,特意请了陛下来瞧。”

    宋如玥听了冷笑:“我知你好心,可惜宫斗手段,本宫也不是不明白。”她一口饮尽杯中残酒,杯子被她空灵灵一掷,抛到吕乔膝盖底下。吕乔受惊抬头,却见自己眼前忽然映满了一身素得不庄重的衣裳——

    “啪”,她被打得栽倒在地,唇齿间泛起淡淡腥气。

    吕乔从小到大没挨过这么重的打,脑袋里嗡的一声,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宋如玥。半晌,才忍无可忍地爆发出了一阵哭腔,盈盈跪倒在辰静双脚下,哭哭啼啼道:“陛下明鉴,臣女做错了什么,值得娘娘这样动怒?臣女虽是出身微贱,比不得娘娘做过凤子龙孙,可如今已是陛下的江山,娘娘岂能如此地作威作福?”

    吕乔哭得我见犹怜,辰静双却全没在意。自宋如玥出手打人,他的目光就全被她夺走,心好像被星火点化,忽然从死灰里复燃了一团灼灼希望——

    她肯如此嚣张,是否在这皇宫之中,重新生出了为所欲为的底气和自在呢?

    紧接着,就在他这灼灼的希望之中,宋如玥断然跪下。

    辰静双心里一空。

    “本宫今夜所作所为,陛下一概心知肚明。此人在宫中偷听造谣、混淆圣听,等到得封妃嫔,天长日久,想必后宫中要风波不断。陛下若觉得本宫管教的不是,大可驳回,或另行惩处,君命在上,本宫一概受了。”

    辰静双眼角抽动数次,直到蒙望在一旁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陛下……”

    吕乔也殷殷望他。

    辰静双双手伸了又伸,终于扶起了宋如玥。他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压得和脾气一样低:“你不用这样。”

    他扶住宋如玥的肩,觉得她如今瘦得动魄惊心,因此像立一个泥人似的一捏,好像要她从此就在自己身边立住。接着他转过身,垂眸看向了吕乔。

    吕乔泪眼盈盈,看着宋如玥酒劲过去、渐渐苍白的脸,虽然有点没底,但想不通自己新描的妆,有什么好输的。

    就听辰静双道:“你出宫去吧,以后不用再入宫了。”

    顿了顿,他又转头吩咐笙童:“告诉吕杉,找个好人家,把她配了。”

    吕乔:“!”

    她被这消息砸得天昏地暗,哑口无言半晌,真的眼泪才溢了出来。

    谢时瞧着,于心不忍,到底辰静双一言九鼎,他无法驳回,只好道:“臣知道黄侍郎家——”

    “——仓促之间,能配个什么好人家。”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也不必如此。”

    敢跟辰静双呛声的,无疑只有一个。

    宋如玥又从桌上顺了一个酒杯,趁着辰静双没注意,偷偷往嘴边送去。她是有些醉,有一下没一下地咬了两口酒杯,又想起这动作多有不雅,停住了,只是目光落在天崩地裂的吕乔身上,淡得好像没一丝感情:“让她回家待着,交给吕杉好好管教,多待个一年两年的再说吧。”

    辰静双头都没回,把酒杯拽了下来,放回桌上:“就照皇后说的办。”

    吕乔再次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双眼。

    紧接着,她的思绪像掉了悬崖一样乱抓,竟突然抓住了一条线索:陛下和皇后虽然看着相敬如宾,但是从头到尾,连对视都没有对视过一次!

    她是有几分小聪明,当机立断:“有今日之事,臣女哪里来的脸面再回家去?恳请皇后收留臣女!”

    她那点小心思和对宋如玥的轻视昭然若揭,谢时没憋住,呛咳出声了。

    笙童觑着辰静双额角生动的小青筋:“……”

    连蒙望都打了个寒战,咳道:“姑……姑娘……”

    “你想留在望凤台?”只有宋如玥无所谓地一扬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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