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西凌人后,辰静双犹豫良久,带宋如玥去了石江楼。他叫老板开了个包厢,恰好就是上回,他和白俊用过的那间。

    宋如玥看着掌柜点头哈腰地关了门出去,奇异地打量着辰静双:“你们是旧时?”

    “我从前是他的熟客。”辰静双微微一笑,“这里酱菜一绝,宫中是没有的,你正好尝尝。”

    宋如玥也笑了一下,脸色还有些青白,正呵手四顾,忽然被辰静双一揽,肩上一重,就周身一暖,被人拢了件厚实的外袍。

    辰静双像个老妈子一样,焐着她的手数落她:“我早说你穿这些会冷,你还不听。”

    宋如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两手拉紧了衣襟,还嘴硬道:“谁冷了?不冷。”

    “不冷,不冷把袍子还我?”辰静双敲打她。

    宋如玥一站起来,真作势要脱,被辰静双忙按了回去:“祖宗……祖宗!”

    宋如玥轻轻哼了一声,踢了踢辰静双的小腿:“诶,刚才,那个人说外面战火四起,真有那么严重?”

    辰静双笑道:“这你也信?要我说,那封信搞不好都是假的。”

    宋如玥摇摇头:“西凌、皇兄……对我而言都是往事了。他们何必拿这事骗我……”

    “宋玠的尸骨都是你收的,你说会不会有人拿这事做文章?”辰静双一哂,坐在她身边,叹道,“青璋,别事事当真。”

    ——是,宋如玥恹恹地养病大半年,唯一一次出行,是亲自去穆国,收回了宋玠的残骨。

    宋玠被她葬在京外的小荒山,挨着宋珪的衣冠冢。顺妃也收骨于此。宋如玥亲手为宋玠写下墓铭……在他坟包前的青土地里。

    “我死以后,也要埋在这,也不用挖坟立碑。”她温柔地告诉辰静双,“等下了一场雨,铭文都烟消云散了,你……们,就再不必来看我了。”

    辰静双至今想来,都如鲠在喉:“青璋……”

    正说着,外头有菜传到了。里面一应声,热腾腾的菜就布了上来,蒸起一桌香气扑人的白雾。宋如玥拿起筷子,挑拣了一块里脊嫩肉,酱汁顺着顺弹的肉条往下滴,滴在白澄澄的米饭里,往下渗去。

    宋如玥吹了吹,用舌尖试了试温度,才下口。

    这几个月,她曾被军旅生涯一度磨去的、养尊处优出的娇惯,又如新生的芽叶一般冒了头。

    辰静双不敢惊动这珍贵的芽叶,默默看她动了筷,自己才动,不时盯着她。宋如玥瞄了他两眼,脸热了,训斥:“好好吃饭!”

    辰静双埋头吃,但总还是有东西时不时落到宋如玥碗里:伪装成腱子肉的鸡鸭心、削去了筋皮的护心肉、炖得皮开肉绽的豆腐鱼丸。

    宋如玥胃口细了,吃得慢,越吃碗里东西越多,微恼:“你在宫里也没这毛病。”

    辰静双道:“宫里总有人盯着,我怕你不自在。”

    宋如玥满脸骂骂咧咧,竖起手掌,护住了自己的碗。

    护住了也好,辰静双就怕她再追问起之前的事,也埋头吃饭。只是依然忍不住想:这个补血、这个强骨,该给她多留一筷子。

    可惜一顿饭的功夫,再怎么也称不上长久。辰静双瞧着宋如玥的动作逐渐变得慢慢吞吞、眼睛也不再专注于饭菜,便知道她渐渐饱了,才小心地挑起一个话题:“酱菜好吃么?”

    “味道也就算了,胜在爽脆。”宋如玥偏不捡他想听的说,意犹未尽道,“挺好听的。”

    辰静双失笑。

    无论如何,他总是喜欢宋如玥身上这股神气倔强的小劲儿。

    于是宋如玥叫他的时候,他也毫无防备地答应了。

    “子信。”

    “嗯?”

    多像寻常人家,一段默契的对答。

    “打个赌吧。”

    “好,赌什么?”

    “我们就赌,此刻楼下吃饭的有几桌。你若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我若赢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怎么样?”

    辰静双一顿,阖目细想了想——再惊人的耳力,应当也听不出这个。

    “究竟赌什么,此刻不能说么?”

    他心怀侥幸,又问了一遍。

    宋如玥挑眉,反问道:“那有什么意思?”

    他微笑,道:“好。”

    -

    这个赌约,说是这样说,倒也不能漫无目的地猜。辰静双叫人传了掌柜上楼。打开包厢门的一瞬间,外头声色全部冲撞进来,宋如玥一皱眉。掌柜没注意她的神色,满头大汗地想了半天,谨慎地猜测:

    “七……七八桌吧。”

    宋如玥猜是八桌,辰静双叫掌柜先关了门,才猜是七桌。

    辰静双猜完,还握了握她的手:“不吵了吧?”

    他眸光温柔,有那么一瞬间,宋如玥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当年御花园中,红着耳朵吹叶笛的辰国世子。她仓皇一点头,悄悄回握了他的手。

    辰静双微微睁大了眼睛。忙一低头,掩住一丝不那么稳重的笑。

    “走,”宋如玥拉他起来,“我们去看看!”

    -

    站在楼梯上,大堂一目了然,七桌。

    宋如玥心有不甘:“绝不可能!”

    “愿赌服输啊,青璋,”辰静双倒舒心了,“这赌约,可是你自己提的。”

    宋如玥沉默片刻,忽道:“不对。”

    “什么不对?”

    她大步冲下楼梯,准确地扑向账台,踮着脚往里面一望——顿时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地一拍台面:“我就说嘛!”又扭转过身:“快过来看!”

    ——账台后头,躲着个长胳膊长腿的小伙计,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嘴角上还挂着个米饭粒,明显是被她吓住了,别说继续吃饭,话都没敢说。

    “这当然得算八桌!”宋如玥一巴掌拍上辰静双的肩膀,把他笑容都打得苦涩了——他望着宋如玥,心想:她还能有什么要求,难道,真就那么想离开辰皇宫……离开自己身边吗?

    ——宋如玥简直是兴高采烈:“是我赢了!”

    辰静双看着她笑容满面,再舍不得,也只好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只是手脚忽然都沉重惫懒,他拂去宋如玥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勉力做出一个笑容:“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呢,青璋?”

    宋如玥没察觉他的疲惫,她满心沉浸在自己的目的中。

    她收了这几日刻意装出的轻快释怀,正了颜色,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我要领兵去前线,将战事,真正做个了结。”

    辰静双愕然抬眼。

    “不行,这——”

    “我意已决。”宋如玥不容他反驳,却忽然一笑,“而且,本是我赌赢了。”

    -

    为了这句,辰皇帝临走,狠狠瞪了那吃饭的伙计好几眼。

    小伙计两股战战。

    辰静双也不打算轻易放过宋如玥——自打回宫,他就大张旗鼓地搬进了望凤台,同时拿出了圣僧念经和乞丐撒泼的架势,仍要阻拦宋如玥。

    宋如玥视而不见,一回望凤台,就大声吩咐:“明月!”

    明月应声:“在,娘娘。”

    “收拾东西,盔甲、兵器、粮袋。我要出征!”

    明月悚然,忙将目光投向辰静双。后者大跨一步,揪住宋如玥:“你别——谁是敌谁是友,你知道么?”

    宋如玥道:“不管谁是敌谁是友,我自然有要做的事。”

    “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宋如玥发出一声哼笑:“我只管站在边境上,一夫当关,有什么做不得的?”

    辰静双简直被她气笑了:“不要胡闹。”

    “我没胡闹。”宋如玥显然是认真的,“你想让我证明吗?”

    辰静双抿起嘴角,堵在宫室门口,不让她出去:“你要想证明,自然有一千种证明的办法。但我不想让你去,我一种都不信。”

    宋如玥的耐心耗得很快,当场就沉了脸色,张口欲言——看到旁边目光始终在自己和辰静双之间转换、心惊胆战的明月,忽而又释怀,低低笑了一声。

    “——那么子信,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我想——”

    “——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句话,实在神来之笔,正要争辩的辰静双疑惑地顿住了。他皱着眉看着宋如玥,神色是不赞同的,却总算打算认真一听。

    “什么叫,你还能做什么?”

    “我,一是前朝的安乐公主,二是你辰皇帝的皇后,三是统帅天铁营的碧瑶。我为安乐,无非是因血脉,前朝身份,亲故断绝,如今已无立足之地;我为皇后,上无依、下无凭,荣辱全系于你一时喜爱,不提也罢;唯有身为碧瑶……我才是真正的我自己,才有真正的容身之处。你看,除了做碧瑶,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

    “辰国本不该到今日境地,全是为了我和玉玺。我如今是一无所有,唯有这一点因果。”宋如玥看着辰静双微笑,笑得那样真诚,却在他猝然攥住自己手腕的时候,依然纹丝不动——“让我亲自去还了吧。”

    “然后呢?”辰静双挤出嘶哑的声音,“生民凋敝,天下合该休战,这次战火不过是一簇火星,很快就会熄灭。等战事平息了,你呢?”

    “那时再说那时,”宋如玥镇定地抽回自己的手腕,在辰静双空握的拳上拍了一拍,“现在先说现在。你也别骗我……这仗什么时候能到头,远还没到你说的那时候呢。”

    辰静双猛地一抓:“我……许你听政之权,与我共登朝堂。凡你在世,一切罢免、任用、新政诏书,玉玺凤印缺一不可。我给你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助你结交朝臣,我——”

    “——你想把龙椅分我一半,也要问问我想不想啊。这是什么逻辑?”宋如玥叹息,“这样胡闹,后世论起来,可怎么说呢。”

    “——这样,你在后位上,就有凭依。哪怕哪天兴起,要改朝称帝……也是能的。这样,你是不是就能安心一点了?”

    宋如玥呆了半天,忽然眼眶一酸,当场背过身去。辰静双小心地试探着环抱住她,只觉得温热的眼泪一滴滴坠到自己的手背。

    他小声问:“这样……能留住你吗?”

    只换来一声哽咽的怒骂:“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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